作者:七月新番
再加上曾在昆阳大胜的武略,桓谭赞叹道:“刘秀,必能复汉成功。”
末了才补上一句:“当然,前提是,他不曾遇到陛下这异数。”
第五伦道:“君山为何说予是异数?”
桓谭经过被赤眉掳去一遭后,看问题更加尖锐了:“能将王莽劫至长安,明明可以流放远方不脏手得名声,却故意令世人投瓦决死。又设断头台,不诛一夫而诛暴君。”
“譬如汉灭秦毁谤秦,却用秦政,陛下杀莽而欲复其业,凡此种种,岂非异数?”
第五伦顿时乐了:“桓君山啊桓君山,亏得汝早早北上,若在刘秀麾下,迟早会因汝这张只说实话的嘴,惹下大祸!”
“对了。”
桓谭仿佛才想起来:“刘文叔还让我,给陛下带一句话。”
他看向第五伦,却见魏国皇帝止住了笑,凝神细听。
桓谭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许多年前,第五伦在南阳时送给刘秀的美玉,奉还它的主人。
“刘秀说:汉魏不两立。”
“此生既然不能为友,便为敌手罢!”
第540章 伦秀(上)
眼看泗水亭将近,更始皇帝刘玄不由又哆嗦起来——这是在南方落下的病,三伏天都会打摆子。
“圣公勿惧。”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却是吴汉的“前将军”邓禹站在他身边。
去岁一整年,他与冯异带着几千兵卒,从豫章入江夏,击鄂地,打败了在当地胡作非为的绿林残部,招募了一大批江南兵士,又与楚黎王的部下交战于荆南,最终解除了长沙之围,顺便将被困城中的刘玄“救”了出来,由邓禹护送北返。
邓禹与刘玄没有君臣之份,当初刘玄还在南阳时,听说这位新野神童之名,派人征辟,但邓禹却宁可带着行囊去追赶前途渺茫的刘秀。
而现在,双方的处境却完全反了过来。
“届时按照说好的做,准保圣公后半生无忧无虑,安然享乐。”
邓禹如此叮嘱刘玄,刘玄早没了在南阳时的趾高气扬,点头哈腰,若非身上披着的皇袍,哪还有点天子的架势。
但让刘玄万万没想到的是,船只在泗水亭码头停靠时,邓禹带他从虎视眈眈的汉军行伍中走过,抵达高庙前时,却先遇上了另一位“皇帝”。
建世皇帝刘永也颇为落魄,但他的待遇却比刘玄还差,刘玄不承认梁汉,已令人剥去刘永冠冕,让他跪在庙门前“迎接”刘玄,口称罪臣。
这哪是相迎,分明是威慑啊!
刘玄腿都软了,走入高庙后,却见身材高大的刘秀拜在高皇帝灵位前,听闻后方响动,回过头来,露出了笑。
“更始陛下。”
这称呼让刘玄胆都快吓破了,竟扑通一声拜在刘秀面前,泣不成声:“圣公,文叔,像少时你我兄弟相亲那般,称呼我圣公即可。”
刘秀也没有半分过去为鱼肉时的谦逊谨慎,他啊,懒得在祖先面前惺惺作态,只继续笑问道:
“圣公何故跪?”
刘玄再拜:“高皇帝面前,不敢不行大礼!”
他咬咬牙,按照邓禹教自己的话道:“不肖子孙刘玄,今日谒高庙,乃是为了认罪!”
“圣公何罪之有?”刘秀看着刘玄,他对这个庸主的愤怒,不止来自于为胞兄不平。
刘玄道:“数年前,舂陵刘氏起兵反莽,人心思汉,欲复汉家。但绿林诸帅却争权夺利,彼辈偏偏不立有大功者伯升兄弟,而立玄为汉帝,只因我软弱可欺。玄无才无德无功,勉强就位,却听信渠帅谗言,遣伯升入关战死,又排挤文叔,令亲者痛,仇者快。”
“后玄治国无方,以至于赤眉贼寇入宛。玄既不能死社稷,又不敢守国都,竟仓皇南遁,过江南渡避难,期间狼狈之情,甚于楚顷襄王去郢……幸有吴王文叔,受命于危难之际,摄国政,起东南,讨平两淮,击灭赤眉,又遣兵救玄于生死之间。”
“回想昔日种种,玄有辱先祖,配不上汉帝之名,愿禅位予吴王!”
按照邓禹与他约定的,只要刘秀接受,那这事就算完了。
岂料刘秀却不按套路出牌,竟叹息道:“圣公真是折杀秀了,秀不敢当啊。”
刘玄一愣,他虽然平庸,但也不算太蠢,遂开始解自己的冠冕袍服:“不论如何,玄难承大位,今日在泗水亭高庙中,当着高皇帝的面,就此退位!”
言罢,取下冠冕,以及绿汉政权的印绶,放在高皇灵柩面前,然后就膝行后退,去到高庙门口,和刘永一起跪着了。
刘永偏头看看他,刘玄也对视回去,不能说惺惺相惜,只能说同病相怜。
而这时候,高庙外的邓禹也恰到好处地嚷嚷起来。
“前岁,北汉刘子舆败亡,去年,西汉刘孺子婴覆灭,而刘永僭越,卢芳伪刘,如今再加上更始退位,大汉无主了!”
从新朝末年最初的人心思汉,到如今诸汉相继灭亡,这无疑是复汉事业的低潮。
来歙却疾呼道:“还有吴王在,谁说汉已亡?”
群臣应和:“然也,王莽篡位,吴王发愤兴兵,破王邑三十万大军于昆阳,诛李宪于淮南,破赤眉于彭城,平定徐扬,海内蒙恩。天下诸刘,谁人能比?”
然而刘秀却摇头固辞。
刘玄又说话了,嘶哑着嗓子大呼道:“更始局面,多为吴王兄弟所取,而如今炎汉仅存山河,亦是吴王所得,上当天地之心,下为元元所归。愿吴王顺应天意,即位为汉家天子!”
刘秀再辞,早就准备多时的前太学生、刘秀的同学强华适时高举谶纬上前,也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竟隐隐闪着赤光。
“赤伏符谶记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
“又曰:四七之际火为主,正是今日,五月二十七也!”
强华高呼:“皇天大命,不可稽留啊!”
一时间万众沸腾,泗水亭的汉军咸呼道:“望吴王早即大位!”
直到这时候,刘秀才从高庙中走出,朝众人作揖:“既然天意如此,众心如此,秀,敢不敬承?”
仪式是早就准备妥当的,而天子袍服衣冠也制作完备,就在泗水亭高庙举行了仪式,刘秀再度入庙,燔燎告天,禋于六宗,望于群神。
其祝文曰:“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属秀黎元,为人父母,秀不敢当。然群下百辟,不谋同辞。今王莽虽灭,然第五、公孙僭位,湮灭诸刘,窃据神器,劫迫忠良,酷烈无道,人鬼忿毒。秀身为太祖高皇子孙,岂敢不临危受命?救我汉家社稷?”
于是定年号为建武,大赦天下,宣布所俘赤眉等皆免死,封刘玄为淮阳王,刘永为梁侯。
“兄长。”
高庙中的仪式即将结束时,刘秀摸着握在手中,缩在袖子里的拍髀,默默仰天暗叹:“秀儿做到了。”
他的梦想不止是让汉家社稷继续。
而是,要复兴属于他和兄长的大汉!
按照他们的设想,他们的指令前进!
“名为复兴,实为再造!”
……
出了高庙,登上泗水亭坛场时,看着重新飘扬在沛县的炎汉赤旗,背后是英雄祖先的凝视,面前是上万臣吏士卒的仰望,纵然是心思深厚如刘秀,也不由激动。
“难怪高皇帝曾说,大丈夫当如是!”
这一刻,刘秀还真有点“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感觉了。
但刘秀没有飘飘然,很快就冷静下来,目光扫视众人,开始了他酝酿已久的讲话。
“秀能继承汉统,多赖诸君之力也。”
“再加上吾兄伯升、陈俊、杜茂,一批批能人志士前赴后继,方有今日局面。”
说完开场白后,刘秀却话音一转:
“但,自从新莽末年,天下变乱,复汉之言,已说了十年有余。”
“朕乃高皇帝第九世孙,复汉当仁不让,虽九死而不悔也!”
刘秀指向群吏士卒:“但于诸位而言,对小吏士卒,乃至于芸芸众生而言,为何要复汉?”
不是刘家人,为何要复汉?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先是群臣面面相觑,对邓禹等人而言,当然是因为追随刘秀,一起走上这条路,或为其人格所折服,或为谋个王侯将相。若是阴差阳错,如贾复等辈,半路投了其他主公,那当然就不会再以复汉为己任了。
而对大多数普通士卒来说,他们不过是从众而行,平日里,还真没几个人关心头顶打到底旗号究竟是吴,还是汉,区别不大,只要粮食管够,日子还行,管他呢!
随着喊话传音的人将这个问题散播到军中,众人都议论纷纷,面露疑惑。
这就是刘秀重提此事的原因,既然他注定要以弱敌强,那就不能只靠军事,还得靠人心。
必须有区别于其他诸侯的东西!只有他才能承诺的未来!
于是刘秀复道:“高皇帝起细微,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孝武皇帝雄才大略,北击强胡,南收劲越……但今日,朕皆略过不谈。”
“只从文景之际说起。”
“汉初扫除暴秦烦苛,与民休息,至孝文,颇为恭俭,又去除肉刑,即位期间总共只判处三百人有罪。其后孝景遵业,五六十年之间,海内殷富。富裕到何种程度?京师藏钱累计巨万,在仓库中绳子朽坏,钱掉满一地,而太仓的粮食,则堆积如山,甚至溢到了外面,各郡国的粟米,便宜到一石十钱,纵观天下,人人皆有饭吃,有衣穿。”
刘秀之言或有夸大,但依然让普通兵士心生向往。
但文景毕竟距离现在太远了,一百多年,几代人下来,哪怕村里老爷爷讲故事,都不常谈及那么久远的年份。
幸好,还有另一个值得让刘秀夸耀的时代。
却听刘秀道:“而昭宣中兴时,亦不亚于文景,经术大兴,以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吏安其官,民乐其业,畜积岁增,户口寝息。加上匈奴单于慕义,稽首称籓,北边太平数十年,一时间,百姓无内外之徭,能够息肩于田亩。”
这一次,士卒们的反应更加热烈些,东南虽然较中原等被战争荼毒之处更安定,至少没有人食人,但日子确实大不如前了。他们依然记得,小时候在村闾中听长者说古时,往往会憧憬地谈起年少时经历的昭宣中兴来,记忆甚至会加以美化,让那个时代充满了理想的幸福。
当然,关于昭宣中兴为何戛然而止,刘秀当然还是甩锅于外戚王氏,一言带过。
刘秀恨刘玄,不止是他篡夺了自家兄弟的胜利果实,间接害死了大哥,更在于,刘玄等人实在无能,浪费了新莽末年,人心思汉的大好机会!
汉自高、惠之后,贤圣之君辈出,深仁厚泽,让人记忆犹新,哪怕后来元成哀平极其黑暗,但因为王莽及时篡位,且莽政更加昏乱,人们对汉家的感情反而从愤恨变为怀念,绵绵不绝。
然而刘玄等辈,却无能无策,将大好局面拱手送给第五伦。天下陷入了更惨痛的混战中,满心热切的人们迎来“汉军”,却发现是一群盗匪,世事每况愈下,惹得中原人竟开始思念王莽时的“粗安”。
后来在赤眉肆虐下,中原更乱,这一对比,第五伦、公孙述那边简直就是德政,以至于诸州纷纷降服,再不提复汉之言。
冯异对刘秀总结过其中缘由:“夫有桀、纣之乱,乃见汤、武之功;人久饥渴,易为充饱。”
幸而,在东南徐扬地区,第五伦来不及夺取,刘秀扮演了大乱中解救者的角色,军纪相较于绿林赤眉更好不少,两州不论豪强还是平民,对他观感都不错,对“汉”也不至于如关中那般,嗤之以鼻。
这就是刘秀唯一拥有的东西了,他虽然有心再造,但嘴上,却必须死咬复兴,请祖先亲戚们的遗泽来帮自己稳住人心,给他们以希望。
“王莽要复的,是虚无缥缈之三代。”
刘秀掷地有声道:“要秀来说,大汉,才是真正的三代!周云成、康,汉有文景、昭宣,美矣!可见汉家制度,能与周公之制相媲美!”
冥顽不灵的老儒可能不同意,但对普通人而言,谈三代茫然无知,说昭宣却能有反应,自然齐声赞同。
“天下扬言复汉者不乏其人,但朕与其余诸刘却有不同之处!”
刘秀朝众人再拱手:“之所以敢请诸君助朕,复兴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