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43章

作者:七月新番

听到赤眉军败绩、樊崇被俘的消息后,王莽怔了半晌,旋即有水渍滑落。

一模脸上,才发现自己竟是老泪纵横。

说来也奇,王莽的皇后老妻亡去,几个儿子、孙子,因为忤逆被王莽赐死时,他没哭。

他的改制失败,天下板荡之际,王莽虽然焦虑到只能吃鲍鱼充饥,但也没急得哭出来。

当初被第五伦从长安赶走,从巅峰跌落时,王莽没哭。

等到失去了一切,只能藏匿在汉中大山里,甚至被死亡,只能隐姓埋名,他也没哭。

然而今日,王莽却垂泪不止,颇为伤心。

在赤眉军中的废奴、分田,倾注了王莽太多心血,不像过去那般,下达一项命令后,交给下面的人去执行,这一次,王莽是亲力亲为,想一点点重建三代之治。

不曾想,一切都成了泡影,他的理想也如那些泪珠,又一次掉在地上,与污泥混在一起。

“第五伦。”

哭罢后,担忧樊崇之余,王莽也加深了对那个人的仇恨。

当初的鸿门反叛,是一次来自阴影中的背刺,让王莽惊愕地回头看着那小儿曹,惊呼:“伯鱼吾卿,还有你么?”

而这回,则是来自当胸的正面强攻。

经历过一次失败的王莽当然明白,一切理想,都只能建立在强大的武力之上,只有樊巨人和赤眉这些“上古之兵”,才能撑起宏图。

然而第五伦亲将大军,与赤眉主力硬碰硬,最终在河济将其歼灭,割其肉,抽其筋,甚至打断其脊梁,这也让王莽为樊崇编织的“乐土”轰然坍塌。

不,他的伤心之处,还不止这一点。

“河济之间,一定有很多人死去。”王莽喃喃说道,依然是那幅悲天悯人的调调。

从樊崇开始,王莽眼前闪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过去两年间,他在赤眉接触到的人,多是充满了真实,即便丑恶贪婪,也会当面表露无疑,甚至如徐宣,也将对王莽的敌意与怀疑写在脸上。不像过去,在朝堂之上,哪怕是最亲近的刘歆等人,也和第五伦一般,都戴着张面具,谁知道里面藏的,是鲜花还是匕首。

一念至此,在巨毋霸询问他下一步该往何处,并试探着说:“陛下,要不去青州,臣乃是东莱人,熟悉那边,东莱近海,大不了就乘舟而出,找个小岛隐居下来。”

换了过去,王莽或许会对这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主意拍手称快。

可今日却不同,王莽擦去老泪后,竟赌气地往他们背后一指。

“去那!”

北?巨毋霸愣住了,那可是魏军所在的方位啊。

“就是要去见第五伦!”

王莽愤愤地站起身来,却已经根本立不稳,他被囚禁期间犯了足疾,拐杖也丢了,只能靠巨毋霸搀着。

“予倒是要看看。”

王莽道:“看第五伦,会如何对予。”

“等见了予,他一定会引用孟子那句话,将予说成是贼仁之贼,贼义之残,故杀之可谓诛一夫,非弑君也!”

“但就算第五伦掌控了文士喉舌,就算天下人暂时为其所误,不能理解予的所作所为。”

王莽狠狠地说道:“可不管第五伦找多少借口,只要予死在他手里,死在他军中,他都会背负一个‘弑君’之名!”

这是要豁出性命,也要临死前喷第五伦一身血污啊,巨毋霸大惊,还欲再劝,王莽却制止了他,声音也从悲愤,变成了惭愧。

“第五伦心胸狭窄,阴狠毒辣,必会对赤眉大肆屠戮。”

“但此子最擅长假仁假义。”

“只要予将赤眉一切所谓罪行归于自己,或能让他放下屠刀。”

这决定让巨毋霸都颇为惊愕,一向习惯以天下、万民为牺牲的老皇帝。

今日,竟然决定,将自己摆到了“牺牲”的位置之上!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王莽开始一点点细数自己曾拥有的:“友人、亲朋、家人、名望、皇位、天下……还有田翁之名,甚至是三代之治的梦!”

没了,全都没了。

“除了苟活至今的性命,予再无什么可失去的。”

白发苍苍的老人伸出双手,除了身边的忠诚巨人外,天地间,孑然一身,让他接下来的话,显得凄惨而悲凉。

“既然大道不行,那就用予这把老骨头,来换樊崇,以及成千上万条赤眉军的命!”

他的泪水,只在彻底陷入绝望时才流。

“也用来祭奠,那再也无法重现的,太平世!”

第516章 野兽

自投罗网,听上去容易,但前提是……

鱼儿要能在茫茫大海中,准确找到网兜的位置,才能一头撞上去。

然而魏军大部队尚未渡济往南,巨毋霸和王莽只能沿着昔日的商贾大道往北走,希望能碰上一二斥候。

济阴郡曾是天下之中,兖州最富庶的土地,可如今,在经历了五六年连续不断的兵灾匪乱后,却凋敝得不成样子。

但与王莽当初在南阳目睹绿林豪强于坞堡城郭中醉生梦死、狗彘食人食,而饿殍倒毙于道还不同,济阴郡的死亡,是不分富贵、贤愚的。

樊大公对赤眉军的兄弟姊妹,如春天般温暖,但对“外人”,却格外残酷:县城里的商人是赤眉军拷掠的主要对象,小农出身的赤眉最恨这些吃差价的奸猾商贾,若是搜不出粮,就挂在树上活活晒死;至于豪强大户就更不必说了,作为赤眉军粮食的主要来源,往往举家皆破,加上赤眉军纪良莠不全,富人妻女被凌辱者数不胜数,坞堡,被赤眉一个个攻破摧毁。

一同被毁掉的,还有官府、乡绅一起维持的地方基本秩序。

随着赤眉的“政权”也轰然崩解,王莽在济阴所见到的,是一个彻底陷入混乱的无序世界。

没了建制的残兵败卒到处乱窜,杀人抢掠,本郡的百姓,是当真“欲做奴隶而不得”了,除了路边枯骨外,路上甚至连行人都不见几个,能跑的人早就跑光,或往西去投魏,或往东欲入青州。偶尔遇到幸得生存之民,也多半鹄面鸠形,形如鬼魅。

甚至连像睢阳附近那样,成群结队恳求赤眉三老、从事买儿女的人也不见踪影——已经变成“国人”的赤眉军骨干,大多在河济之间被第五伦覆灭了,既然没了买家,那卖家也只能带着妻女幼儿远走他乡寻活路,更有甚者,则将其带到“人市”,易子而食,称之为“菜人”。

当地人失去了一切,但他们“自由”了。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只有巨毋霸拉着从一个荒村寻来的破舆车,拖着王莽慢悠悠往前走,但凡遇到赤眉败兵路过,就藏在树林里躲一躲,可不管他们怎么走,依然没看到魏军的旗号。

吃食已尽,王莽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眼下才是二月底,野外采不到什么果子充饥,野兽也不是那么好打的,总不能让老皇帝啃树皮吧?巨毋霸埋伏了几个落单的赤眉兵,可他们也是饥肠辘辘,身上一粒粮食都没有。在彼辈稽首求饶,以及王莽的善心下,只能悻悻放跑。

“陛下,前面有一个幸存的坞堡,似乎还有人居住!”

二人靠近坞堡,这儿挖了深深的沟壑,翻出来的土很新,应是近期挖的。沟壑后是加固的墙垣,墙下躺着几具赤眉军的尸体,他们饿极了想冲进去抢粮,被当地人射杀。

这是在某位豪强组织下团聚起来,抵抗赤眉及一切外乡人的小小武装——对本地人而言,要他们在豪强老爷和赤眉军中选边站,那肯定是前者更靠得住。

这群人原本被赤眉逼得逃入山林,近来赤眉大败,他们就又回到了故乡,重新占据坞堡,开始招揽附近的流民加入,附近的田土里,甚至种上了一点春粟,那些努力冒头的粟苗,是让人心动的希望。

墙内竖立了望楼,里面的人警惕地看着来此的一壮一老。

巨毋霸道明来意,半晌后里面的老坞堡主问他:“汝等是赤眉么?”

这简直是死亡问答,土著们对赤眉的态度根本不用猜,如果回答是,回应他们的,便是一阵箭矢了。

巨毋霸摇了摇头,只道是流民,坞堡主又道:“壮士,可愿在我坞堡做宾客?”

乱世里,像巨毋霸这样的猛士哪都缺,巨毋霸回头看了一眼王莽,拒绝了,但坞堡主人还是让人从墙上垂下荷叶包着的粟饭,够他们一天吃食。

“是个好豪强。”巨毋霸如此评价此人。

“只要他不肯分地废奴,就是坏豪强。”王莽却如此认为,嘴里吃的“坏粟饭”却一点没停。

二人继续上路,一日后食物再尽,只能觅着远处的炊烟,摸到一座荒村边上。

和先前路过的坞堡不同,这个荒村根本没什么防守,里巷中不见人影,甚至连鸡犬都不见一只,巨毋霸只能背起王莽,往村中深处走去,越走就越闻见一股香味。

肉香。

再靠近些,发现几个人聚集在村中乡社空地上,有人站在墙角撒尿,有人则蹲在灶边凑火,陶釜里的水沸腾了,看穿戴,是赤眉残兵败卒没错了。

他们是从河济战场上落败溃逃的,早就与徐宣的大部队失去了联系,成了一群残兵。赤眉过去本就靠劫掠抄粮为生,只不过先前是针对商贾大户,可如今,他们却完全不分青红皂白。

偷鸡摸狗、抢掠食物只是小事,呈现在巨毋霸和王莽面前的,是更加骇人的一幕!

地上鲜血淋漓,一个赤着身子的村妇被绑在地上,头靠在木桩上,眼睛瞪大,早已死去多时,致命伤是脖子的一道刀口。

而一旁的草地上,还坐着一个才两三岁大的瘦弱婴孩,在无力地哭着,他亲眼目睹了母亲被杀死的一幕,虽被吓得够呛,但还是止不住抽噎。

这惹得残兵愤怒地拔刀指向他:“别哭了,我不杀孩童,勿要逼我!”

“让他与其母团聚也不错。”

说着竟走了过去,但不等他将沾满鲜血的伸向那孩子,巨毋霸就一声怒吼,大步冲了过来,手中的棍棒直接将残兵挑飞出去,砸到了正在沸腾的釜灶上!

其余几人这才愕然之下,开始抓起残破的兵器围攻他,但却被巨毋霸三拳两脚打趴下。

最机灵的一个,注意到一旁扶着墙,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幕的王莽,立刻冲过去,想抓了这老儿做人质。

却不料巨毋霸夺了旁人的断刃,猛地一抛,径直将这残兵钉死在墙上!

片刻功夫,五六个残兵死了一半,剩下的地上哀嚎不止。

“可怜啊,给她盖上罢。”

王莽解开自己裹身的毡衣,让巨毋霸盖在那个惨死不能瞑目的母亲身上,又走进了那个依然在原地抽噎的孩子。

老王莽本想说点什么,白胡须颤抖着,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伸出去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没往孩童的头上摸,更不必说将他抱在怀里。

他悲天悯人,却是救世主式的。

“是田翁么?”

一个被巨毋霸废了腿的赤眉残兵挣扎着抬起身子,竟认出了王莽来。

而王莽也认出了他,这不就是前几日,被巨毋霸在路上截住,却发现他们没有半点粮食的赤眉残兵么?

老王莽很是生气,仿佛又成了赤眉军的道德老师,指着他骂道:“赤眉,是上古仁义之兵,只杀豪贵,不虐百姓,如今怎竟成食人禽兽了?”

“吾等也不想如此,但饿啊。”那赤眉残兵哭嚎着说道:“先前,田翁和巨人要抢吾等的吃食。”

“吾等再抢更弱者的吃食。”

“彼辈没有吃食。”

与王莽期盼的世上大同相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同,没了对乐土的信仰,又失去樊崇这根脊梁的赤眉残兵,和普通的流寇盗匪已无区别。

不,他们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群野兽,一群鬼怪了!

但这赤眉残兵还觉得自己冤枉,拍着自己胸脯道:“汝等也饿一饿,到了实在撑不住时……”

他的争辩戛然而止,却是被巨毋霸举起一块村里洗衣用的石头,砸烂了脑袋!

王莽心中满是悲凉,战乱导致生产停滞,积蓄的粮食越来越少,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所以王莽才努力帮助樊崇,想要通过分地,重新组织生产,就是希望能阻止这些悲剧,但第五伦,没给他时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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