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16章

作者:七月新番

司隶校尉窦融得知赤眉北渡后,便立刻抵达怀县,召集河内太守冯勤与西部都尉来议事——至于河内东部都尉,正在朝歌县手忙脚乱地组织防务。

郡贼曹掾刚从前线赶回来,禀报道:“赤眉袭扰的主要是朝歌、荡阴两县,下吏敢保证,淇水以西,绝无半个赤眉!”

但他的说法很快被打了脸,立刻就有急报入府:“报!汲县境内有赤眉贼流窜,遣人告急!”

贼曹掾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讷讷不敢再言。

喊了几百遍“狼来了”,如今狼真的来了,河内却发现自己并未做好准备,自从马援在敖仓打了个大捷后,河内士吏都觉得赤眉不足为虑,谁想居然一口气拱到对岸了!

消息仍一片混乱,现在究竟有多少赤眉过了河,不知道,只知赤眉总的方向是往邺城赶,魏成尹邳彤已经发来了第三批告急文书。

西部都尉却劝窦融道:“窦公,依下吏看,河内兵卒也不算多,不能因为忙着救邺城,而使得河内空虚。”

河内太守冯勤一听就怒了:“西部都尉,你的意思是,作壁上观,坐视友邻失火而不救?”

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也是传统艺能了,但西部都尉不敢明说,只言他们的职责是守护好河内陆海之地为妥。

“魏地虽是太守故乡,但切不可因关切而乱了阵脚啊。万一这是赤眉之计,将河内之军诱出,再调头一击呢?”

你让冯勤如何不急?赤眉渡河北掠魏郡,他家所在的繁阳县首当其冲,不管是哪支赤眉,最痛恨的就是富户,繁阳冯氏主要是诗书传家,没有大的坞堡,被赤眉贼一冲那还了得?

眼看连冯勤都关心则乱,窦融咳嗽后,安抚众人道:“河内、魏郡局势,远没有诸位想的那般凶险。”

“赤眉虽劫掠数地,但连一座县城都没攻下来,过去一年,陛下令吾等厉行保甲制,建民兵义勇,还是颇有成效的,眼下且将各县民兵都发动起来,各守乡里,如此一来,郡兵就不必耽于城防,可以开到淇水边上。”

窦融道:“且先统兵于朝歌县,看看形势,若邺城危急,冀州兵一时半会到不了,我纵以寡敌众,也少不得要亲救之,保住北京。若是不急,就等候陛下诏令……”

他尤其给冯勤安排了很多事务,也只有为战事忙碌起来,冯勤才不会终日担心着故乡宗族。

万幸,只过了两日,正月初十,第五伦的御驾已抵达河内。

“如此神速?”

窦融惊喜不已,皇帝过完年就东行,不到十天就赶到,平均一日百里,这简直是急行军蹶上将军的速度啊……

但窦融知道,皇帝为何赶得这么急,为安人心啊!

原本焦躁不安的河内人,得知天子驾到,精神都为之一振,连冯勤也不再忧心忡忡,众人心里都生出一个念头。

“这场仗,稳了!”

……

第五伦往来河内多次,从来没有像这回般,受到本地豪贵发自内心的欢迎。

“陛下犹如及时之甘霖,解了河内困苦啊!”

看他们匍匐在河边那热切的眼神,若非做不到,恐怕都会像上次的“白鱼”事件一般,弄条五彩鱼献给第五伦。

在河内人眼里,第五伦这次真好比及时雨,皇帝亲征,那自然是大军簇拥,赤眉应该没胆子向西深入了。

但就窦融所知,跟随第五伦百里趋行来的兵卒,只有区区一旅,半个时辰就渡完了。虽然作为戍卫皇帝的中央军,甲胄兵刃颇为精良,但九天赶了一千里路,脸上都带着风霜与疲态,根本不可能直接投入战斗。

接下来几天陆续渡河的,则多是应洛阳诸豪提供的募兵,却是张宗奉马援之命征得,就等第五伦抵达,这是丈人行自己送来的,可不算第五伦截胡。

第五伦一眼就看出了窦融的心思:“周公,莫非是恨少?”

窦融忙道:“不敢,陛下英明神武,一人可当百万之众。”

第五伦却不吃这套马屁,只笑道:“如此说来,周公用兵与予齐名,你我聚首,就相当于有两百万了,赤眉岂有胜算?”

顿时吓得窦融再拜:“臣屡战屡败,连将兵的胆量都没了,哪敢与陛下百战百胜之迹相提并论啊!”

也对,真要论起来,河北战役他指挥,陇右决战他在场,第五伦可不是百战不殆嘛。

反观窦融,现在已经将他的“善败”的倒霉人设当成宝了,当初与第五伦用兵齐名的论调,也成了前朝旧事,拼命往文臣上靠,就他这识趣的态度,说不定还能混个丞相当当呢。

第五伦的到来给河内乃至于整个前线诸郡吃了一颗定心丸,但一整个军的主力,还以三十里一天的速度,在崤函山路里爬,半个月后能抵达河内就不错了。要想解决“围攻”邺城的赤眉,还是得依靠近水。

第五伦问窦融:“有人向予提议,让盖延带着渔阳突骑,渡河北上,横扫赤眉,卿以为如何?”

这建议听着没毛病,赤眉是游兵,分为许多个队,穿插于大平原上,骑兵可以利用其脚程优势,将这群乌合之众各个击破!

但窦融却沉吟了,第五伦再追问时,他说了真话:“臣是在想,三千渔阳突骑给河内、魏郡造成的损害,相较于数万赤眉,哪个大?”

说得好啊!第五伦也正顾虑此事,渔阳突骑的军纪,在河北大战时就可见一斑,听说此番赤眉主要是劫掠粮食,打下乡里后也没有大肆杀戮性命,可渔阳突骑就不同了,不打仗时还有军纪约束着,一旦放开任他们追击赤眉,那就是三千条脱缰的野狗啊,说不定突骑“误杀”的老百姓,比赤眉祸害死的还多。

幽州突骑和吴汉一样,乃是双刃剑,更何况远在陈留,还是留给马援打大战役消耗用罢。

“除了洛阳、河内的郡兵外,还是得靠民兵义勇。”

等抵达怀县后,第五伦让窦融和冯勤说说河内保甲制的情况,二人搭档得不错,保甲制在每个乡都推广开了,相当于重建了秦及汉初的什伍,顺便把户口也粗略捋了一遍。

因为有赤眉这大威胁在,地方豪强也颇为支持,亦将族兵献出,大多愿意将指挥权交给郡县。

“据可靠消息,此番北上的赤眉,乃是城头子路部。”

第五伦道:“此贼用兵特点有四。”

“其一,好化整为零,散兵兼程猛进,遇大城不攻,而专走乡野,方便掠食,贫民也容易受其蛊惑加入。”

“其二,战法灵活,多用疑兵,眩我耳目,又集结主力,坚守静待,察破我之弱点,变更阵势,冒险冲进。”

“其三,遇官军不轻交战,必待我主动寻觅,贼子则以逸待劳。”

“其四,行走漂忽,瞬息数十里,专爱钻水泽山林,人迹罕至之处,昼伏夜行,旋磨打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于这个能在马援手底下屡屡逃走,并一度让他吃瘪的人,第五伦是令人深入琢磨的。

“城头子路先前是背靠渤海、平原,皆乃大河赤眉故土,故而有后方可依,一旦在清河、信都不利,便立刻退却,所以不易剿灭。”

“但这一次,城头子路却打错了主意!”

“然也!”冯勤一改先前的焦虑,激动地附和道:“在昔秦、汉、新莽,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

“唯有陛下,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口,魏郡乃陛下北京之畿,起事之地,百姓不论贵贱,皆甘听从驱使。如今赤眉贼虏虽趁天时而入,但魏地邻里结坞堡庐塞,抵御贼人。河内保甲民兵,可得十万,魏地又有十万,加之冀州之师也将南下,以保国安民仁义之师,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

是啊,赤眉能够历次轻松击败新莽大军、绿林、梁汉帝王,是因其不得人心,以至于船覆于水。

“可是彼辈到了魏郡,邺城。”

“反而将变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

随着第五伦御驾抵达河内,对民兵的征募和召集在抓紧,河内郡兵“收复”了被赤眉袭扰的几个县,皇帝、窦融、张宗带着大军抵达朝歌。

一篇檄文,也在河内各县传播。

“今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予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久陷贼中,自拔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予收之帐下,授除官爵。倘有被胁经年,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他日资遣回籍……”

“檄到如律令,无忽!”

朝歌县淇东乡的保长念完这讨赤眉贼檄文后,看向本乡几位甲长:“陛下亲征,今兵众已足,就缺运送粮秣甲械者,可有人愿随我前往军中效命?”

众甲长面面相觑,都有难色,很快就要到农忙时节了,不少农夫虽被赤眉抢了一遭,但好歹藏下了点种子,都希望能乘着春雨抓紧耕作,若是随军出征,岂不是连今年的收成也要耽误?

“我愿往。”

向氏里的“向甲长”站了出来,向子平终于肯将头发好好梳理,人模人样了,只是衣裳外头披着麻,有孝在身。

他兄长去世后,里中的年长者都不肯再做这肥差,因为怕赤眉再杀回来。

最后还是连杀鸡都要偏头的向子长接过了这职责,如今竟主动请战,让人惊诧。

“好一个向子平,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明事理!”

保长大喜,让甲长们回去组织人手,后日集合。

向子平回到家中时,嫂子和兄长的小妾正在商量农活怎么办,他们家与其说是地主,还不如叫“富农”,只有一百五十多亩地,是河内户均有地的五倍,有两户佃农帮忙耕作,只收四成的田租,交完税和各种吃穿用度、祭祀后,每年可以有几十石谷子的剩余。

撇去不常来的短工,全家一共七口人吃饭,四大三小,虽然有些俭省,不过总是够吃的。这才能供向子平求学及不事产业的“隐居”,并喂养一头耕牛。

可如今全没了,非但兄长死难,从耕牛到谷子,统统被赤眉搜刮一空,这几天的吃食,全靠穿着孝服的嫂嫂,从另一处藏谷地找出来几斗米——她家里穷过饿过,所以总有在安全处藏米的习惯。

她还告诉向子平,打算带着孩子下地,与佃农们一起种。

向子平觉得这样没法活:“几斗米,就算用一半撒到地里,又能种出多少石粮来?”

嫂嫂哭了:“那又能怎么办?叔叔不在时,我走了十里路去娘家的里中,想借点口粮,但邻里也被赤眉劫了。”

“叔叔在郡城县城不是有友人么?可否能去借些周转,熬过这半年?”

向子平虽在伏湛门下做学生,但只是个小透明,与一门心思求官的同学也不和睦,谁肯借给他?而且借粮总得还,还是得靠自己啊。

向子平遂道明了自己的打算。

“里中好几户人家,多被赤眉贼掳掠殆尽,连种子都不曾留下,总得有个活路啊!”

“如今陛下发檄文征讨赤眉,需要民夫义兵协助,当兵,就有粮吃!”

“更何况,这也是立功为官最好的机会,我听说,读书人入伍者打完仗,更已在县中谋官职。”

向子平性格骤然大变,从一心避世,变成了积极寻找良机,毕竟往后一家几口人,就全得靠他了。

来年那盏椒柏酒,他一定要让兄长喝上!

嫂嫂也没办法,只能听向子平的,给向子平找来了他兄长的甲,穿上后感觉稍稍有些宽大。

等他临出发时,三个扎着发鬟的孩童都聚在院子里,侄儿侄女对他依依不舍,嘤嘤哭着。

倒是年纪稍大,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小外甥,竟将挂在门上的桃符取了下来,塞给了向子平。

“这是何意?”

向子平看着小外甥。

外甥仰头道:“舅父不是说过,桃都山上有颗大桃树,盘旋弯曲三千里,树上有只金鸡,太阳照在树上,金鸡就啼叫。”

“桃树下有两个神人,一个叫郁,一个叫垒。他俩手里都拿着苇索,在伺察为害作恶的鬼魅,抓到了鬼就将它杀死,于是人就将两位神人刻画在桃符上,鬼见了就怕。”

“里中都说,舅父要带众人去打赤眉鬼,我试过了,赤眉鬼不怕粪,不怕臭。”

“可桃符应是怕的!”

向少平蹲下来抱着三个孩子,肩膀耸动,鼻子酸溜溜,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却又将桃符挂回了门前。

然后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佩剑——这终于不再是装饰了。

“我有它就够了。”

赤眉不是鬼。

他们是人。

“人被杀,就会死。”

而人被饿,就会疯,失去心智,会变成“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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