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类似的事,驻军里常有,只要不捅上去,军法官也睁只眼闭只眼,哪有像董宣这样严格按规矩办的?一时间人人都对他又怕又恨,倒是马援听说军中出了这么一个执法无情的家伙,笑道:“若陛下知道底下终于出了个严格执行他颁布军法的人,恐怕要欢喜坏了。”
由此可见,哪怕是魏军中,执行力度也低下到了何种程度。
马援遂做主,将董宣调到幕府中,升为军正。
且说眼下,换了别人,上司这么和你开玩笑,少不得要赔笑应答,董宣却不,依然板着脸道:“没人欠下吏金饼,下吏从不与同僚有金钱往来,也从不参与赌斗六博。”
说完董宣还反将一军,瞪着马援道:“下吏也早就想说了,国尉也不该再于巡营时,与士卒博彩。”
别家将军遇上营内聚众赌博,严苛点的,可能直接将参与者押出辕门斩首,马援却会停下来看,看了会还手痒,于是跟士兵借钱下注。他行走江湖多年,精通所有赌斗技巧,能将一整个营的老手赌注全部赢来,反手又用众人的钱,请他们吃鱼,惹得众人一边大快朵颐,一面叫苦不迭,再也不敢在马国尉面前赌了。
“怎么。”马援道:“少平连我也要罚?”
董宣正色道:“能管得到国尉的,也只有陛下,卑职低微言轻,但国尉如此做派,让军正们执法不便,国尉带头犯禁,又如何要士卒们在作战时令行禁止呢?”
“大胆董宣!”此言吓得一旁陪坐的陈留太守惊讶,去按他的脖子:“还不快向国尉赔罪!”
董宣却硬着脖子不低头:“下吏所言皆基于军法,乃谏言也。”
“不用逼他。”马援让陈留太守消停,说道:“军中皆知,董少平的脖子,连刀都砍不断。但军法也说了,只要不是战时,营中游戏亦不便决然禁止。”
“谁说现在不是战时?”董宣反驳:“赤眉前哨就在陈留南百多里,数日可至。”
“从赤眉席卷豫州,而国尉奉命镇守中原那时起,魏与赤眉之间,便必有一战!”
马援没有生气,颔首接受了董宣的刺耳谏言:“你说得对,军中是太松懈了,如今也该紧一紧了。”
“但士卒与我嘻嘻哈哈习惯了,我又不想动辄杀人,不得已,要让彼辈紧张起来,只能效仿古人,来一出‘狐假虎威’了。”
马援指着自己道:“我便是狐。”
又指着眉毛再颦紧些,真好似能憋出一个“王”的董宣道:“汝则是虎,军中卧虎!且随我巡营去,本将军要用少平之恶名,吓一吓军中诸将士。”
……
“卧虎”这确实是董宣在军中的匪号,因为他虽只是小小军正,杀伐却十分狠辣,任何犯禁行为都会被严格执行。
马援也问过董宣这个问题:“魏律上承于汉律,而汉律主要有两家,大杜律、小杜律,前者为酷吏杜周,后者为其子,一代名臣杜延年,世人多推崇小杜,少平,你为何学了大杜?”
董宣的回答言简意赅:“因为乱世当用重典。”
就像对赤眉那样的贼子,非重典不能治也!董宣出身中家,他不喜欢穷奢极欲的豪强,但对赤眉也绝无好感,因为赤眉入淮阳时,董宣家平素既不放债,也不兼并,只默默传诗书,但赤眉军竟冲入他家,抢掠粮食,推攮之下董宣老父当场死去。
董宣与赤眉有不共戴天的私仇,但他更重视的是公怨。
“董宪有句话没说错,赤眉是天下大害。”
董宣学律令,他推崇的是严格的秩序,以及在秩序下按部就班,各司其职的人,赤眉这类盲动的流寇,却是秩序最大的破坏者。
不过让董宣头疼的是,对他多有提携的马援马将军,也不是一个喜欢规矩的人,别看他是皇帝的丈人行,年纪也四十多了,但却有一颗少年郎的心。
马援的谈话举止里有一种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不转弯抹角的作风,在中原的士大夫群体中,简直是特立独行。他动作和说话都很敏捷,喜欢说说笑笑,很有才智,善于驰骋,又能吃苦耐劳,是个很活泼的人。
而且精力颇为充沛,就比如今日带董宣来巡营,路上正好有一座陡峭的小山,马援原本还在慢悠悠地骑着,看到那山,却忽然来了兴致。
“看谁能先冲到顶上!”他突然向他喘吁吁的部下和董宣叫道,旋即象看到猎物的猎犬一般窜了出去,而其部下则忙不迭地追上。
董宣则在原地没动,马援下来后问:“少平不胜马力么?”
董宣才肃然对马援说了一个故事:“昔日,汉文帝想要从霸陵上向西纵马奔驰下山,中郎将袁盎骑马上前,挽住文帝的马缰绳,文帝也问:难道将军害怕了?国尉可知袁盎如何回答?”
马援拍着头道:“我知之,袁盎回答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圣明的君主不能冒险,皇帝驾快车,驰骋于险峰之上,万一马匹受惊,车辆撞毁,皇帝可以不顾及自身的安危,可怎对得起祖宗基业和太后的养育之恩?”
“看来国尉知晓,这也是下吏想说的。”董宣嘴巴还挺毒:“将军若战死沙场之上,也算为国捐躯,而若是不幸殒命意外,史书上只会留下一句‘坠马亡’的记载,岂不悲哉?国尉还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以及陛下的重任啊。”
马援却对自己的马术是有信心的,只点着董宣道:“我看你不似袁盎,若努力一番,上则张释之,下则为郅都。”
两位都是文景时的大臣,都刚正不阿,只是张释之成了名臣,名声好,苍鹰郅都则因为手段酷烈,成了酷吏。
董宣不甘示弱:“那国尉可知,你像文景时的哪位将军?”
马援道:“不会是李广吧。”
董宣道:“正是李广,李广率军作战,逐水草安营,文书至简,仅侦骑远布。然治军务须始终从严,李广领兵作战,使人人自便,后世切莫效法,毕竟纵是李广才干天下无双,最后也落得难封自刎。”
“唯望国尉能稍学程不识之法,军容整饬,严密行伍。”
这不就是第五伦最喜欢的用兵方式么,皇帝陛下总结是“结硬阵,打呆仗”,景丹、耿纯这些“中驷”也是这个风格,但全都如此打仗,未免太无趣了罢?马援更喜欢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来赢得胜利!
虽然心里有数,但对董宣的逆耳忠言,马援听进去了,颔首纳谏,却又道:“不过,我与李广还是颇为不同,少平可知为何不同。”
“李广难封,而国尉已位列侯位之首?”
马援摇头:“不同在于,我不会迷路。”
“汝未听闻一句话么?”
马援笑得很开心:“老马识途!”
……
别看马援平日里嬉笑怒骂,没个正形,但却不影响他治军有方,不但把第五伦交到手中的一军之众管得稳稳当当,还抽空收募了不少避赤眉之难的难民,成立了一个“豫州师”,底下按照籍贯,分淮阳旅、颍川旅、梁郡旅,加上两个陈留旅,扩军不少。
马援收紧军纪是对的,因为才过了数日,一份紧急军情,便从东边送来。
“赤眉数个万人大营,忽然自山阳北上,直扑东郡,似要进攻濮阳,东郡太守王闳向国尉求援!”
众人皆大惊,陇右还没打完呢,这边要先开战了么?倒是马援不以为然,听完军情,盯着地图看了几眼后就笑道:
“好计,原来赤眉军,也会钓鱼啊!”
第475章 钩直饵咸
听闻东郡濮阳被赤眉进攻,马援麾下,那些早就憋坏了的偏将校尉们顿时跃跃欲试,陇右在打大仗,河北的幽冀也至少有盗匪可剿,唯独中原却诡异地和平许久,马援不急着向豫州兖州进军,就闷头练兵,也不准他们贸然向赤眉挑衅。
练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赤眉自己打上门来,总能反击了吧?
横野将军郑统遂请命道:“下吏愿将兵五千,驰援濮阳,必破赤眉贼。”
但马援却不这么看,说道:“有传闻说,殷商时,吕尚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
“太公所钓者非鱼,乃钓人也。”
“赤眉这次出兵亦然,濮阳下的几万兵只是诱饵,实乃其声东击西之计也。”
几万人的鱼饵,也只有赤眉这种数量庞大的流寇武装才能用得出来,据董宪说,赤眉在连续的流动作战中不断扩大,在豫州一共有四十个万人营,濮阳那点人马,只是这恐怖数量的冰山一角。
“从陈留到濮阳,皆是平川旷野,无险可守,一旦我军东援,人数去少了,便易为赤眉所击。”
用他们皇帝在兵法操典中的术语,这叫做“围点打援”,如今赤眉用这招,老马援感觉有被内涵到。
“而若是顷三军而出……”马援按照惯例,与校尉们在地图上做着兵棋推演,他将位于敖仓、陈留的魏军往东挪动到东郡,又把赤眉在颍川、淮阳的部分往北,重重占住了陈留、新郑!
“则我部与洛阳联系,将为赤眉大军切断。”
赤眉转战天下这么多年,不是白打的,尤其擅长在运动中歼敌,马援研究过成昌之战、汝南之战的战例,皆是如此。
郑统忧心:“那濮阳的告急怎么办?”
马援却一点不担心,询问众人:“自新末以来,这中原最难打的城池是何处?”
有人说是成皋虎牢关,有人说是洛阳,也有人说是他们所在的陈留城。
“非也。”
马援摇头:“以上诸城都曾易主,唯独濮阳,自莽末地皇年间开始,至今五年,被赤眉迟昭平部打过,遭城头子路围攻过,被绿林渠帅袭扰过,太守王闳皆固守不失。”
没办法,谁让濮阳偏偏就建大河南岸,不在第魏郡保护范围内呢?自然每次兵乱都会被冲,但这也让濮阳将城池修得极高。
“如今赤眉又来,我看想攻下濮阳城,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马援就这样将濮阳说成了不落之城,笑道:“王闳固然胆小,新朝时就在脖上挂着毒药囊,想在被赐死时抢先自杀,三折肱成良医,区区数万赤眉就能吓得倒他么?更何况濮阳与魏郡只有一河之隔,且交给冀州耿纯稍加援救罢,至于我军……”
“自不动如山!”
……
数日后,冀州的“北京”邺城,魏成尹邳彤刚收到濮阳的第三封求援信,就迎来了马援的回复,不由暗暗骂出了声。
“好个马国尉,这是将濮阳当成了鞠,他不想去救,就往冀州踢来啊!”
马援的信一封给邳彤,一封则给留守冀州的耿纯送去,他与两人都熟络,陈述了自己的难处:中原凋敝,纵有司隶的粮食支持,以一万老卒打底,也只练了四万新兵,且分散在洛阳、成皋、敖仓等处,毕竟魏军是要给士兵提供甲兵口粮,脱产训练数月甚至一年,不像赤眉,是个人抹了眉毛就能入伙。
马援以为,赤眉入冬后缺粮,一定会对陈留、洛阳发动规模浩大的进攻,目标是陈留、敖仓的粮食,目前魏军兵力不够集中,所以主要精力是构筑防线,与赤眉军打防守反击。所以濮阳他就没功夫管了,希望耿纯和魏成尹邳彤精诚合作,用他马援过去帮濮阳的办法,保住城郭不失即可。
前三次濮阳被打,确实都是从魏郡隔河施以援手的,其中一次还是马援亲自将兵,突袭绿林军的粮仓乌巢,待其退兵之时,又在官渡大战,歼敌数千。
可邳彤却摇头:“若赤眉早来半月,冀州确实能发数万兵助濮阳,一起对付赤眉,可现在……”
他也是刚知晓的坏消息:幽州的涿郡太守张丰,也不知哪根筋搭错,居然趁着幽州刺史景丹重病时,与铜马残部勾结,自称“无上大将军”,反了!
……
十月底,幽州涿县城下,来自幽州、冀州的大军围郭数重。
魏左丞相耿纯看罢马援的来信后,骂道:“赤眉真会挑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河北闹叛乱时北上,若非两地相隔甚远,我恐怕要疑虑,彼辈是约好的!”
他说罢将信递给依然病怏怏的景丹看,这位幽州刺史在去年军中落了疾患,一直没除根,但景丹不肯好好将养,一心扑在巩固边防与镇压渤海郡铜马残部的事上。
和马援那种“人人自便”的带兵方式完全相反,或许因为是文士出身,景丹领兵,事无巨细都要管,真可谓殚精竭虑。经过大半年鏖战,城头子路总算被打出了渤海郡,将这处被黄河和兵灾反复折磨的凋敝之地留给魏军,但景丹也奔波于前线,疲劳病倒,差点就去了。
在镇压寇乱时表现还不错的涿郡太守张丰,竟趁机作乱,谎称第五伦崩于陇右,景丹也死了,外戚耿、马联合作乱,要弑杀摄政的皇祖父,篡夺伍氏江山……
幽州过去一年并不太平,第五伦对河北刘姓的打压强迁,萝卜是拔了,但坑还在,确实产生了不少隐患。张丰如此胡扯,竟还有不少人信了,涿郡遂乱,张丰一面向蓟城进军。同时派人联络辽西、辽东及目前只名义归附第五伦的乐浪郡,约他们一起造反。
景丹闻讯大怒,差点背过气,咳血晕厥数日,一时间幽州群龙无首,多亏广阳郡太守寇恂安稳了人心:“卿曹努力!纵陛下有所不豫,尚有太子在,何忧无主?”
寇恂临危受命,在蓟城顶住了叛军的第一波进攻,等到了盖延带着渔阳突骑来救援——按照第五伦秋时发来的诏令,既然幽州贼寇初定,遂调突骑三千,南下听从马援调遣,张丰也是趁着他们南下才敢作乱。
但却没料到,盖延在冀州遇上了骤雨连绵,在信都休整,没有及时南下,听闻北方叛乱,遂迅速驰援。
而耿纯也及时调遣冀州兵北上,经过几场不足道哉的战斗,将叛军包围在了涿县,而景丹也稍稍康复,坚持带幽州兵围城北。
此刻他看了马援的信,不知北方情况的马援还在里面开玩笑说,景丹、耿纯是不是把本该调去给他的幽州突骑给吞没了。
“吾乃骠骑将军,今中州无马而多好女,岂不为‘嫖婍将军’?”
马援诙谐好戏言,但景丹却笑不出来,瘦黄的脸上满是愧意:“都怪我,让文渊在赤眉大举北上之时,竟无突骑可用。”
他说罢又咳了一会,眼下景丹主要靠辽东送来的“人参”维持精神,也不知道自己这幽州刺史还能干多久。
“实乃张丰悖逆,怪不得孙卿。”耿纯宽慰老友,让他勿要太自责,事前谁也没想到这家伙会忽然谋逆,图什么?耿纯觉得打下城郭后,得好好搞清楚,莫非是有敌对势力的细作离间?否则为何如此之蠢。
耿纯指着负隅顽抗的涿县道:“等涿县一下,冀州兵立刻南向,助文渊共击赤眉。”
但等他们摸到黄河边,恐怕都是明年开春了,景丹思索片刻后,做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