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句“知己”,确实是发自万脩肺腑。
这更让第五伦感慨良多,他穿越以来性格有些变化,不容易动情绪,但今日不然。
因为他竟在这道德沦亡的世道,遇见了一位真正的侠士,而非原涉那种外温仁谦逊,实则内隐好杀之辈。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我应该早点去茂陵,早些与万脩结交。”
第五伦暗叹着出了犴狱,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万脩,然后便吓了一跳。
原来,马援竟一直站在门边,手扶着环刀柄,呼吸轻微,竟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此刻正面露微笑看着第五伦。
这厮在偷听?
马援却走出去几步,回头先开口道:“没记错的话,上次在长陵,伯鱼欠我一个人情吧?”
方才马援不是说已经忘了么?怎么忽然又记起了。
第五伦摸不透马援意欲何为,只拱手应是。
“那便今夜还了吧。”
马援笑道:“伯鱼能否出钱,请我麾下吏卒及亭中众人,痛饮一番?”
……
一个时辰后,坐在亭舍堂上,看着眼前的推杯交盏,第五伦心中暗道:“果然是只准州官放火不管百姓点灯,原来只要做了官,群饮基本没人管啊……”
马援非要第五伦请客还他人情后,便在亭中吼了一嗓子:“今夜的酒第五郎官请了!然后引发一阵欢呼,亭置里的存酒都被搬空。”
第五伦当然只能乖乖掏钱,茂陵马氏堂堂六千石之家,虽然只当了个小督邮,还差这顿酒?这马援莫非是要……
确实不差,席间不论是跟在马援手下的吏卒,还是亭长亭父,都来敬马督邮酒,都被他拒绝。
“汝等且痛饮,酣醉亦无妨,眼看这寒冬时节,诸君却还要跟着我一路奔波,今夜就由马援来值夜,勿虑也!”
而席上另一个不怎么喝酒的,就是第五伦,留了个心眼。
马援虽然不饮,却也没闲着,在吏卒们的怂恿下,这位身高七尺五寸的美男子抚着胡须起身,来到堂下,亲自为众人跳了一支舞。
舞是他在上郡匈奴杂胡那学来的,与汉地舞风格颇为不同,但歌,第五伦却是听过,竟是首《平陵东》!
“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
“劫义公,在高堂下,交钱百万两走马。”
“两走马,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
“心中恻,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
这诗唱的是汉末新朝的关中常态,故事发生在汉昭帝的平陵,离此不远,打家劫舍的不是盗贼,反而是官府小吏,这群人敲诈良民,使无辜百姓倾家荡产。
但如今,这首歌从最被百姓平民诟病唾骂最厉害的恶吏:督邮口中唱来,颇觉讽刺。
只是众人都喝到酒酣,早就没了判断力,歪歪斜斜跟着唱跳,也不觉得有异。
到了人定时分,整个亭舍杯盘狼藉,众人横七竖八地睡在各个地方,鼾声如雷。
只剩下两人还清醒。
马援在堂内走动,拍拍这个推推那个,甚至用脚踢一踢,确定他们都睡得死沉。
而第五伦则忍着难以遏制的困意坚持到现在,自己不喝,看一群醉鬼胡言乱语真是煎熬啊。
他在考虑,是否要将万脩确是替原初顶罪之事告诉这位马督邮,自己也出面作证,或许能让五威司命放过万脩不死?只是万君游那性格,指不定听说后就自杀了,拦都拦不住。
正要开口时,马援却先唤了他。
“伯鱼,起来,该做正事去了。”
“什么正事?”第五伦起身时瞅了眼腰上挂着的环刀。
却见马援果然开始低头解腰带……上的印绶。
那是郡督邮的半通小印,系着皂色的带子,马援将其放在手心看了一眼后,轻蔑一笑,竟直接扔进还未喝完的酒盏中!
“文渊,你这是……”
“醉了,我大醉。”几乎滴酒未沾的马援真有点摇摇晃晃,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也不知是何时写的,用杯盘压在案几上,而后便径直向外走去。
第五伦犹豫了一下,缓步跟了出去,却听马援道:“我今日醉得厉害,却并非因为酒醴,而是因万脩的侠义而醉,为伯鱼的仁义所醉!汝等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他轻轻哼唱起来:“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还能有谁?督邮、吏卒而已!义士不可枉死,我可不想以后也被百姓编进歌中唾骂。”
“吾意已决,司命府,不去了。这督邮,也不当了!”
第五伦却是听愣了,马援言罢笑了起来,只觉得十分痛快,而他大步迈向的目标,正是关押万脩的犴狱,解开桎梏的钥匙正捏在掌心!
“我要放了万脩!与他一起亡命山林!”
“伯鱼,可要同去?”
……
第44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直到桎梏被解开后落到脚边,万脩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谁敢相信,今天才押送囚犯上路的督邮,不但放了自己,还提出要一起逃亡?二人也不熟啊。
看着站在一旁的第五伦,万脩下意识地觉得:“一定是伯鱼说服了马督邮!”
他心中大为感动,喃喃道:“二君,万脩何德何能……”
正麻利牵马准备跑路的马援却斥他道:“休得多言,快来备马。”
万脩应诺,也不矫情了,他为了还多年前欠原涉的恩情,自愿顶罪赴死,可正如第五伦劝他的那句话:“你死尚且不怕,何况是生?”
马援装好鞍鞯,回头看向第五伦:“伯鱼,当真不与吾等同去?”
抛下好不容易才统合到一块的宗族,放弃所有在手的底牌,凭着一腔热血义气,和二人一起流亡重新开始?这是第五伦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见他默然不言,马援笑道:“莫非是舍不得郎官之职?”
第五伦摇头:“文渊能将督邮通印扔到酒盏中,我便能将这铜印黄绶弃之于厕溷,怎会可惜?只是……”
万脩觉察到气氛不对,连忙道:“马督邮,莫要为难第五郎君,他与吾等不同,家有年迈大父。”
“大父在,不远游么?”
马援颔首,觉得在意料之中,也不再劝第五伦,不料第五伦却反问道:“文渊逃亡后,有何打算?”
既然第五伦不同行,马援便留了心眼,也不说去何处、投奔谁,只笑道:“还能做什么,隐姓更名,蛰伏于边塞山林,等待朝廷大赦。”
杀人放火受招安?第五伦和万脩面面相觑,等大赦,这靠谱么。
马援自信道:“天下不安,早则三载,迟则五年,一旦乱起,朝廷穷于应付,肯定会对豪杰有赦免。届时吾等便能脱罪,那之后的事,到时候再说!”
还以为马援有长远计划,没想到这老哥也是一拍脑门做事。
第五伦笑道:“看来我先前误会文渊了。”
马援皱眉:“伯鱼何意?”
第五伦道:“我曾听扬子云说前朝往事,秦末之际,汉高帝刘邦身为亭长,押送徭役去咸阳,结果中途逃走许多人。按照秦律,刘邦已犯下大罪,他索性把所有徭役都放了,与彼辈一同躲藏在山泽中做盗贼。直到秦始皇帝驾崩,陈胜吴广共举大事反抗暴秦,刘邦这才带人响应。”
他说道:“文渊以督邮身份释放君游而一同流亡,与此事颇类,我还以为,你亦有汉高之志!”
“汉高……高祖?伯鱼看我像么?”
马援顿时乐了,他是对朝政不满,平日里言语多少有所抨击,但确实没到蓄谋造反的程度,今日流亡也是临时起意。
“我也不全是出于公义,眼看十年来朝政堕坏,豺狼当道,天下必乱。大树倾倒时,离得越远的人越安全,正如春秋所书,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夷吾在外而安,出去几年倒也不错。”
茂陵马氏与新莽捆绑太深,若能有个游离在外的人,反而是件好事,这也是马援不肯做郎官的原因。
若换了两个月前,什么申生、夷吾,第五伦多半听不懂,好在他这段时日在郎署学了春秋决狱。而扬雄更是块宝,虽不通训诂,却博学广闻,不记牢历史怎么在作赋时用典?
第五伦便跟着扬雄学了点,他没把春秋奉为经术圣典,只当恶补历史知识了。
马援刚说的这个典故,第五伦是知道的,遂道:“重耳、夷吾也不能一生流亡在外,他们之所以能重归故国,还是因为朝中有里克啊!”
春秋时晋国骊姬之乱,被一直隐忍蛰伏的大臣里克所平定,又邀请重耳、夷吾回国。
第五伦朝马援、万脩拱手:“我说句大话吧,二位在野,我则在朝,穷则自保,达则兼济,比一直流亡等待大赦,起码多了条退路。”
先提刘邦,又自比里克这弑君之人,话里一个反字都没有,但第五伦心中潜藏的反意已昭然若揭。
万脩听得目瞪口呆,哪怕是原涉大侠,坐拥宾客数百,也不敢这么想吧。
马援亦然,方才还腹诽第五伦顾虑太多,不像个干大事的人。岂料这孺子深思熟虑,竟是憋着颗反心想搞个大新闻。这一对比,倒显得自己像个什么计划都没有的冲动莽夫,心中那点轻视之意尽去。
诚然,他若真需要“里克”,还在做二千石的两位兄长,可不比第五伦这小郎官强得多?
但光是这份胆大到吓人的心志,便足以让马援对第五伦另眼相看,欣然笑道:“善,狡兔三窟,从此之后,伯鱼便是吾等的内援!”
“二位待我片刻!”
第五伦匆匆回了一趟亭舍,再来时手中持着一物,将其交给万脩,却是那柄在长陵折断的弓。
“是一把好弓,可惜折了,我虽请匠人以鱼胶仔细粘过,只恐再难使用,且物归原主,君游留个念想吧。”
万脩单膝下拜,郑重接过,他仔细将弓绑在身上,视若珍宝:“不然,往后这弓射出去的,就是仁义之箭了!”
马援上马后道:“吾等一走了之,伯鱼恐怕会被五威司命唤去问话,倒是连累了你。”
“定不会泄露半句。”第五伦无奈:“我确实也不知二君将去往何处。”
这话让马援惭然,他方才疑第五伦不愿同行,故意不说,如今看来,却是小心过头了,着实对不住第五伦。
时间很紧,随时可能有人醒来发现一切,第五伦朝二人拱手作别。
“后会有期。”
“来日再会!”
二人纵马而行,但马援却又绕了回来,哪怕有风险,他仍将二人要去的目的地告知第五伦。
“伯鱼,吾等要去的地方,是厌狄郡(北地郡)!”
……
眼看两马消失在夜色中,第五伦这才叹了口气。
“伏波将军马援,不愧是这时代,除了王莽刘秀外,第三个让我记得姓名的历史人物啊,果有豪杰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