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90章

作者:七月新番

“陇魏争衡,已是不死不休,刘隆在武威、张掖时,差点追得使君命丧黄沙,可使君竟一点不记恨,反而讲究起‘君子不困人於阸,不鼓不成列’来。岂不知,兵以胜为功!这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但第八矫的担心确实也有点道理:居延塞对河西而言,太重要了,它就像凉州这条苍龙背部,长长突出去的龙脊骨,深入沙漠之中。来自祁连的雪水造就了烟波浩渺的居延泽,四周水草丰茂,存在大片的沼泽湿地,是放牧牛羊的优良牧场,也宜于驻军和屯垦。

汉朝发现了这个得天独厚的基地,在此修筑障塞,强盛时,李陵等辈自此出塞深入进攻匈奴,而到了衰败时,也能依靠肩水金关及障塞长城,庇护狭长而脆弱的河西走廊,保障丝路畅通。

而若是匈奴占领了此处呢?便能就近集结骑兵、准备粮秣,再沿着弱水南下,将战火引向张掖、酒泉腹地!

若是优先打内战,双方疲敝之际,匈奴从居延大肆南下,直接吞了整个河西,那时候才是欲哭无泪呢。

西线这场奇怪的战事从七月持续到八月下旬,匈奴派出的是右部骑兵,本以为河西分裂,陇魏相争,没人会去守居延,岂料却遭遇了刘隆击其前,后遇酒泉兵击其后,匈奴右骨都侯没讨到便宜,悻悻退却。

既然匈奴稍退,那前几天还协力御虏的两军该重新开战了罢?可送来的却不是战书,而是一份刘隆的邀约。

“与季正经年未见,愿不带一骑一卒,会于肩水金关空城。”

是刘隆的笔迹和印章没错,第八矫踌躇之际,梁统却说道:“使君万不可去!”

梁统又开始苦口婆心劝第八矫了,虽然这位凉州刺史,在他眼中已是宋襄公本公,但梁统也不好提宋襄公去赴楚国的盟会被擒之事,而讲了另对著名的塑料朋友情。

“卫鞅在魏国时,与魏公子卬为友,等到卫鞅入秦后,二人遂成了敌人,对战于河西。两军对垒时,卫鞅令人送了一封信给公子卬,叙述旧日情谊,说什么‘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会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

“公子卬信以为真,于是便不带兵卒,与商鞅会于两军之间。然而饮宴之际,卫鞅即令预先埋伏的兵士突然逮住了公子卬,旋即出兵击魏,大破之!”

梁统盯着第八矫,仿佛他就是公子卬本卬:“公子卬确实是君子,但他一片真心,却成就了卫鞅的功勋,还望使君勿要往!”

第八矫却依然很固执:“公子卬是君子,但卫鞅却是诈邪之人,所以才会如此。”

“但刘元伯(刘隆)不同,君子对君子。”第八矫叹道:“这趟会,我必须要赴!”

梁统苦劝无果,对第八矫更加失望,只能暗道:“这第八矫不愧也是‘魏公子’,还真要将自己送给刘隆做俘虏啊!”

但第八矫也有自己的计较,唤来窦友,叮嘱他与梁统:“若以力敌之,酒泉、敦煌合力仍不能战胜刘隆,我还是想劝他归顺。”

第八矫坦率地说道:“矫无能,不知兵,就算我看错了人,被刘元伯所擒杀,也不过是死一文弱匹夫,不会影响大局,二君将兵退回酒泉守备即可,我会将此事写成奏疏,陛下要怪,就怪我一人。”

“但刘隆先前赶赴居延御虏,能将后背交给我,我也未辜负他,并遣人助阵,双方亦已表诚意,嫌隙尽去,今日便是收获之时了。”

他是有些执拗和天真,但却也是位无畏君子,诡诈、奇谋,他统统没有,第八矫思索自己能做的,也就是以诚相待吧。

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

第八矫想起当初第五伦处置家族邻里事务时的所作所为,坚定了自己的打算。

“我要效仿陛下,以德服人!”

……

元统三年(公元25年)九月,天气越发寒冷,草原沙漠的风猛烈袭来,向南推进,那些挟裹着的沙石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无数的草原和绿洲,但当它们沿着阿拉善台地继续南下的时候,却突然间变得温柔、润泽。

这里,一条河流蜿蜒穿梭于大漠戈壁,使荒芜的土地逐渐染上了绿色,沿河的城堡烽燧星罗棋布,长城连成一条线,仿佛是为了守卫这些难得的绿色。

在沿弱水修筑的长城中,有一座障塞屹立于此,这便是肩水金关。

它的形制很像玉门关,土黄色的厚实夯土墙,外围是屯戍,长城横穿墩,通向天边的居延泽。前汉时,它们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将身后的绿洲牢牢守护了起来。不过,百多年的风霜已经将这座边塞雄关的昔日雄风消磨殆尽,新朝覆灭后就更是一落千丈:旗帜落了,屯戍区荒废了,连守军也尽数逃回张掖。

只剩下被抛弃在屋舍里那一摞摞记载边情和日常生活的简牍,以及坐在城头边,吊着只脚,正一个人饮酒的将军。

第八矫将马匹交给高武统,让他离得远远的,独自登上了未曾设伏的障塞,见到了久违的老同学。

面前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美髯留到及胸长,头戴武巾,没穿甲胄,腰佩百炼钢刀,真是一位威武壮士!

美中不足的是,刘隆的左耳朵缺了,它和第八矫的小拇指一样,都是在西海郡那个寒冷冬天里失去的。

“元伯。”

第八矫一路上,他想了许多劝降刘隆的话,可到了嘴边却已是惘然。

“季正还是这般易信人。”刘隆倒是豪迈一如往日,伸手往第八矫脖子上比划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换了任何一人,你的头颅,已挂在肩水金关上了。”

十个他也打不过刘隆,但第八矫不卑不亢:“若换了另一人,我也绝不会来。”

二人缄默片刻,刘隆先笑了出来:“好大话,这河西的风比西海郡还猛,当心将你这瘦巴巴的身子刮跑了!”

言罢递过来他的酒:“吹得发冷了罢,饮了暖和暖和。”

第八矫也不见外,接过一喝,顿时乐了:“居然是马奶酒,元伯不长记性啊。”

想当初他们初到西海,贪杯的刘隆找不到酒喝,就大着胆子尝试了羌人的奶酒,结果上吐下泻差点死掉,那几天还是第八矫照顾臭烘烘的他。

而之后羌虏入寇,西海沦陷,第八矫不会武艺,又多亏了刘隆救命。

“在边塞日久,连肠胃都习惯了。”刘隆道:“但我还是想家,想南阳,想安众的米酒啊。”

言语里没有将匈奴赶出居延塞的豪迈,反而尽是倦意。

第八矫遂道:“南阳为赤眉所占,礼仪丧尽,但不要紧,只要元伯肯效力于魏,定能打回去!”

“隗嚣也只是将孺子婴当做傀儡,欺骗刘歆罢了,元伯就愿意为了前朝的虚号卖命?”

听到此处,刘隆哑然失笑:“也不瞒季正了,原本按我的脾性,纵是居延共同御虏,但打退匈奴后,依然要摆开阵列,决个生死。”

“但就在大前日,从陇右传来消息,让我打消了这念头。”

刘隆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陇山被魏军攻破了,隗季孟退往陇西,为求得公孙述支援,竟献出了元统皇帝及天子剑,宣布汉帝逊位,天命在公孙。”

“季正,大汉,又亡了!”

亡得好啊!

这消息连第八矫都没收到,登时大喜,战事已持续了三个多月,终于有所进展了。隗嚣这举动在情理之中,但也是饮鸩止渴,连最后“正统”“忠臣”的皮也丢了,看来真是被第五伦逼到山穷水尽。

看着心灰意冷的刘隆,第八矫知道,这是自己规劝的好机会。

“那元伯还在犹豫什么?隗嚣名为汉臣,终究还是做了汉贼,反倒是吾主,未曾受过汉德恩惠,乃敌国也!”

“既然隗嚣叛汉,这场仗已无关汉魏,元伯何不投效陛下,击灭隗嚣,以复此仇?”

不是他吹,若刘隆愿意“起义”,列侯是绝对跑不了的,往后甚至还能位列勋臣,毕竟他与陛下也有交情。

当初第五伦被五威司命逮捕,第八矫跑到太学号召同学们随他去闹事,第一个站出来响应的就是刘隆!

而第五伦也对刘隆也颇为欣赏,但谁也没想到,阴差阳错,大家竟成了敌人。

但居延的事证明,钢刀归钢刀,同学归同学,他们仍有回转合作的余地!

第八矫还是希望,老同学能与自己一共为魏效力,开创一个新的未来!

但刘隆只默默饮酒,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最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季正,临别之前,送你两样东西罢。”

第八矫堪堪接住他抛过来的东西,好沉,低头一看却愣住了。

是鎏金的虎符,以及刘隆河西大将军的印绶!

“元伯你这是……”

“你说得对,我效忠的正统大汉,已经没了,自不能再为隗嚣卖命。”

刘隆道:“张掖、武威及我麾下兵卒,已是人心浮动,就算我留下,也迟早会闹出哗变投魏。既然如此,倒不如成全他们,张掖武威,还有这上万兵马,就送给季正了!”

他饮尽囊中酒,然后朝第八矫作揖一拜:“从居延之事便能明白,季正真君子也,值得托付。我击退了匈奴今秋冒犯,保住了居延,也算尽职,自此之后,河西,就交给季正了!”

第八矫顿时大喜,只当他愿意投魏,岂料刘隆却又道:“但我也无法背离刘姓,背叛高皇帝的血脉,效力于汉家死敌!季正不必再劝,若见了第五伯鱼,只告诉他,刘隆从不后悔当初与太学生们,在五威司命前振臂请命!魏主真英雄也,只可惜隆限于族姓,不能效鞍马之力。”

他们南阳安众侯一系,是前汉最后的忠诚,刘隆不能污了家族之名。

“那元伯今后有何打算?”第八矫追问。

刘隆已经下了肩水金关,翻身上马,他这一身便装,正是为了千里走单骑而准备的。

“去找另一位同学。”

他指的是刘秀刘文叔,随着北汉、西汉相继覆灭,梁汉也被赤眉打垮,曾经热热闹闹的诸汉相继落幕,汉家最后的希望,就只剩下东南那位吴王了!

此去千山万水,比第八矫凿空还远,但男儿心如铁,绝无后悔之念。

大漠残阳如血,风又来了,黄沙漫漫中,刘隆回马,朝第八矫作别:“季正,你我今日把酒言欢,叙述过往,同学、朋友之谊已了。”

“等再相见时,当是汉魏两立,双垒相望,尘埃相接,挺刃交兵,你我之间,也再无半分留情,而是钢刀对钢刀,弗与共戴天了!”

第459章 体面

刘隆无法背弃他的族姓,但同为陇右大将,牛邯就没有这种顾虑了。

这位镇守萧关三个月不失,逼得耿、吴只能翻山越岭的悍将,此刻却卸甲弃胄,穿着皂色的布衣,进入成纪县隗氏老宅。

这真是个熟悉的地方啊,牛邯记得,自己年轻时经常来隗家造访。老隗崔是个英雄人物,锐意进取,而其侄隗嚣就保守多了,总爱捧着本书,满口之乎者也,言必仁义大道,但实际上,隗嚣的胆量却很小。

小到竟放弃天水,逃到了陇西,让一直恪守职责的牛邯陷入两面夹击的绝境,不得不献出萧关投诚。

如此想着,牛邯在被绣衣卫搜了遍身后,随张鱼入内,拜在正在翻阅隗氏书信的第五伦面前——他将成纪县作为临时的行在。

牛邯是典型的陇右大汉,身高八尺余,听说第五伦个不高,但坐着也看不太出来,只能尽量将自己身子俯低些。

“罪臣牛邯,拜见陛下。”

“牛孺卿。”第五伦打量牛邯,此人的姓、字和此刻的姿势,让他想起“俯首甘为孺子牛”这句话,觉得有趣,只笑道:“汝可是隗氏大将,怎么成我的臣子了?”

“能够长久统治凉州的圣天子,就是良家子的主君。”牛邯张口就是大实话:“三百年前,陇右子弟是秦地故人老臣,两百年前,汉高破三秦入主,吾等先祖成了汉臣。而如今,汉祚已尽,是时候踏踏实实,做魏臣了。”

“但汝在上月与隗嚣的通信中,可不是这么说的。”第五伦点着面前的简牍,这是隗嚣仓促南撤后,驿骑才送到天水的,遂被魏军截了胡,正是牛邯的亲笔信。

“这上面说,纵是魏军过了陇山,但士卒疲乏,辎重难继,愿隗嚣往北与萧关之军汇合,尚有两万之众,与我决死,胜败犹未可知,牛将军且与予说一说,汝等将如何取胜?”

“是臣愚钝,不知陛下用兵如神。”牛邯尽力给新老板解释:“当时也尚不知隗嚣会弃吾等而去,故欲与其共生死。”

牛邯言语中满是遗憾:“隗嚣鼓动陇右诸姓与陛下对抗时,又说要带着六郡子弟保卫家乡,不能让关中五陵人骑头上。但如今,被巴蜀人骑头上拉屎,和被五陵人骑脖子上撒尿,孰丑?”

这话成功将第五伦逗笑了,总结得妙啊,看来陇右良家子也不是油盐不进嘛,既然当家做主称霸一方的希望已经破灭,做狗,也得挑个好主人!

这牛邯倒是个能够合作的对象,加上他曾击败了吴汉的部下,所以这次“投诚”颇为体面,待遇还是得思量思量。

虽然关山已越,天水已定,但凉州还有不少地方没拿下,蜀军也掺和进来了,战争算不得结束,第五伦打算让牛邯引退前,稍稍再发挥下余热。

而牛邯告退之前,却问了一件事。

“臣南下时,听闻传言,说隗嚣废黜汉帝,逼迫孺子婴逊位,彻底投靠成家,不知可有此事?”

“是有这般传言。”第五伦道:“孺卿以为如何?”

牛邯垂首:“传谣之人应该不懂隗嚣,隗季孟乃是儒生,生来最重体面,即便汉帝已无价值,也绝不会如此轻率,这传言,恐怕不实!”

……

“荒谬!究竟是谁在传这样的谣言,其心可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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