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00章

作者:七月新番

刘秀迟迟没有拆开,直到三天后,饿了许久,数次几乎昏睡过去,兄长那高大的身躯在眼前模模糊糊。

他熬不住了,终于将手伸向了封牍,喃喃道:“字还是那般丑,真让人不敢信,你也曾混迹过太学。”

等读着这信时,眼泪又不争气地往下落。

“文叔性勤于稼穑,而吾好侠养士,故非笑汝事田业,似高皇帝之兄刘仲,难成大器。”

“然兄亦知,文叔,实乃天下士也!”

那从来不肯服软,宁死也要站着的兄长,有生以来,第一次给刘秀道了歉,他出战前也有些预感,亦曾悔不听弟弟之言。

刘秀忽然变得颇为愤怒,不是对第五伦,反而是他的兄长:“汝常自诩高皇帝,岂不知高帝亦常败于项羽,丧家失妻,太上皇几被烹煮,如丧家犬般奔逃。却终能亡秦灭楚而得天下,大丈夫能屈能伸,前方无路时,就不能退一步或绕过去么?”

但若是如此,他就不是刘伯升了。

气完之后,刘秀颓然伏在灵牌前,许久才动了动,对侍候在旁的邓禹道:“我要食粥。”

邓禹等僚属欢天喜地,尽管他们也难过,但若刘秀垮了,刚有点起色的势力怎么办?奉上粟粥后,但见刘秀一点点艰难吞咽下去,然后就一言不发去睡了一觉。

刘秀睡了整整一昼夜,起来后第一句话便是:“将舆图取来。”

他们的地图没法跟第五伦的比,颇为粗糙,但邓禹参考三郡所藏图籍,好歹把十三州部,一百多个郡简略标识出来了,至于江河山川错位,且忽略不计——谁会拿着世界地图满大街找路呢?

“天下一共多少个郡?”刘秀目光在上面扫动,他找到了故土南阳,兄长战死的京兆,还有他们所在的会稽。

邓禹道:“若按前汉平帝时计,有一百零三郡,王莽时增至一百二十五郡。”

而他们手里的,勉强有两个半郡:会稽南部的越地豪强自守,连会稽郡守鲁伯都管不了,广陵又小。

刘秀只感慨道:“天下郡国如此之多,今乃始得其二,魏王、更始、北汉,动辄占据一州,唯独我势力颇弱。别说与第五伦相较,连李宪、梁王皆能举手而灭我,仲华,你以前说,天下不足定,何也?”

邓禹下拜:“自从新莽覆灭,海内肴乱,已经半年。天下人饱受战乱之苦,期盼明君,犹如赤子思慕慈母一般。汤以七十里成帝业,文王以百里王天下,由此可知,古代兴大业者,在德厚薄,不以地方大小!”

刘秀点了点头,他现在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继承兄长的遗志。”

不再满足于做一方诸侯。

刘秀抬起头,看向门外的正月烟雨,目光坚毅,他的志向在兄长熏陶下一点点成型,如今终于浮出了水面。

“不止是要复汉。”

“要复兴的,是属于我的大汉!”

……

魏王二年(公元24年),正月初一时,第五伦离开陈仓东返,当抵达汧、渭交汇之处时,王隆却请求道:“大王,此处有雍五畤之一,是否要祭之?”

“雍五畤?”第五伦对复杂的祭祀体系不太了解。

王隆作为奉常,在其位谋其政,对这些秦汉祀礼自然如数家珍,只道:“数百年前,秦文公东行,狩猎于汧、渭之间,梦白蛇自天下于地,蛇口止于鄜衍乡,秦文公以为此乃上帝之神,于是作鄜畤,祀白帝少昊。”

第五伦点了点头,也没说要去,只随口问:“祭祀白帝需用何物?”

“白琥。”

“上何处寻此物去?”

“臣已备好。”王隆这奉常还是合格的,第五伦顿时乐了,看来今日的祭祀没那么简单啊。

果然,王隆下拜道:“陛下若去祭白帝,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究竟是以太牢三牲,还是少牢二牲祭之?”

王隆这是在变相劝进啊,第五伦大笑:“你啊你,有话直说。”

王隆原本没这个心思,还是西征前夕,他叔父王元提醒的,在武功县遇上当地大姓苏氏伪造祥瑞后,王隆也上了心。

“大王举事鸿门,王莽自溃;后败绿林,关中弭定;今又拔河西河东,取右扶风,跨州据土,带甲十万。言武力则莫之敢抗,论文德则无所与辞。臣闻帝位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谦拒,惟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

在王隆叔侄看来,第五伦先前只称王,是为了迷惑诸汉,可现在他将绿林一通痛揍,又把西汉撵回了陇右,就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王隆是希望第五伦能为帝的:“今日乃是正月初一,大王可祭鄜畤,祀白帝,继帝位,以承金德!”

没错,金德,这是王隆这作为奉常的,参考诸多祥瑞后认为第五伦所具的德性。

诸如王莽做梦长乐宫有五枚金人起立,以及五月二十八那天,有太白星经天,此皆金德之兆也。

然而劝进的不止王隆一人,对第五伦之德的看法更是大相径庭。

景丹见王隆最先开冲,也立刻跟上,同样是一番肺腑之言,但之后却又话锋一转道:“但臣以为,大王应该祭祀的,不是鄜畤,而是北畤!”

他说道:“自秦文公之后,对五帝祭祀渐渐齐备,雍地以东,有密畤,祀青帝太昊。”

“两地之间,有上畤,祀黄帝轩辕氏。”

“渭水以南又有下畤,祀炎帝神农氏焉。”

“但却迟迟没有黑帝之祀,直到汉高之时,东击项籍而还入关中,来到雍地,询问得知此处只有四畴,先觉奇怪,说道‘吾闻天有五帝,而如今只祭四帝,何也?’”

“百官众说纷纭,莫知其缘由。于是刘邦恍然大悟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

“于是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

景丹拜道:“但汉德并非黑水,汉武时先改为黄土,到了汉成帝时再改为赤火,是故可知,刘邦乃是赤帝子,绝非黑帝!”

“大王且想想,汉高所言‘乃待我而具五也’,具五,五!这说的,不就是大王之姓么!原来大王,才是黑帝啊!”

好家伙,原来这预言之子,是我啊!

第五伦得忍着笑,也明白景丹这绕了一大圈,建议他取水德黑色的原因:景丹窥见第五伦定制度喜欢效仿秦朝,秦也是水德。

王隆却不同意了,在上次谏言不要烧债券,又隐隐为豪强鸣不平被第五伦敲打一番后,再涉及军争、治国他不发一言,因祭祀是奉常的职责,他岂能任由景丹随意曲解?更何况王隆偏向以礼治天下,对第五伦政权里竟暗用暴秦之余已有不满,只不敢明说,岂能让景丹将新朝定为与秦一样的水德?

于是他咳嗽一声提醒道:“御史大夫,土克水,不合五行相胜之说。”

景丹却强词夺理:“奉常岂不闻五行逆克之说?土虽能克水,然水多土流。”

接着他还举了第五伦老家长陵长平馆泾水改道,起家之地魏郡黄河决口等例子……就算是水反淹没了土。

二人在此杠上了,而当初第一个劝第五伦称王的第七彪,本来也想跟着跟进,此刻却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称帝比称王复杂那么多,一套一套的,绝不是他这小脑仁能理解的,还是在劝进时跟着喊“俺也一样”算了。

最终,还是第五伦制止了两位大臣的争论。

“二卿,既然路过,那这白帝、黑帝畴,都先以少牢二牲去祭祀罢。”

王隆、景丹立刻哑火了,听第五伦这意思,是不打算现在就称帝。

“寇贼未平,四面受敌,何遽欲正号位乎?无其实而处其名,余不取也。”

这意思是,我肯定是要称帝的,但现在为时尚早。

第五伦言罢,却又意味深长的地说道:“对了,余家祖上本为田氏,起于东方,虽西迁两百载,却仍不能忘本,那青帝太昊之畴,也替余送去一份少牢。”

见第五伦态度坚决,王隆、景丹不敢再劝进,只应诺后,由王隆去筹办此事,王奉常遂陷入了思索。

“祭祀青帝,莫非大王既不喜金德,也不爱水德,而偏向……木德?以木克新朝之土?”

但这样一来,又会被炎汉之火团团包围,不利啊。

且让臣子们慢慢去纠结此事罢,第五伦现在可不打算急着称帝,这可不是换个名号就能简单了结的事。瞧瞧现在,光争一个德色就吵成这样,其他事更不用说。称帝要涉及繁复的礼仪和祭祀体系,甚至影响朝堂结构,关中百废待兴,他现在哪有空忙活这些,故当缓而不当急。

再往前走了数日,当第五伦抵达武功县时,一大群人已在此等候,其中有太学的老博士国由,以及长安城中的父老代表,黑压压的上百人,都跪在道旁,除了庆贺魏王驱逐汉寇隗贼,他们还受全体长安人之托,来此恳求一件事。

“万民期盼,还望大王,能够早入长安啊!”

金根车内,第五伦没有立刻回答,连车帘都未掀起,高深莫测。

张鱼、朱弟过来询问:“大王?该如何回复?”

第五伦道:“汝等还记得,余年轻时,是因何事而得到名望的么?”

“让梨?”

“辞官?”

张鱼、朱弟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三辞三让啊!

第五伦笑道:“此番众人求我入长安,若不来个五辞五让,岂不辜负了他们当初对余的冷眼而视?”

第351章 报与桃花一处开

为了方便长安各界人士就近来求他入京,第五伦借口“行春”,特地在京兆附近绕了一个大圈。

他顺路先去的是上林苑,当初在刘伯升战死后投降的绿林渠帅邓晔驻扎在宣曲宫,这附近有昔日北军现成的营房,听闻魏王抵达,立刻跑来向第五伦复命。

“赖大王之明,士卒用命,臣花了月余时间,将上林三百里内,盗匪及豪强残余全部肃清!”

邓晔麾下的绿林降兵,拉去右扶风打硬仗肯定行不通,治安战倒是颇为在行——邓晔过去在析县就是盗贼,还抢过第五伦家车队,让贼头子来剿匪,也亏第五伦想得出来。

在第五伦击退陇右后,邓晔更是认定第五伦的魏国最有实力,对他毕恭毕敬。

第五伦笑吟吟说道:“邓将军,宣曲宫可还住得惯,比之刘伯升赐你的钩弋宫如何?”

“住得惯,士卒们日夜都在念叨大王的恩德。”邓晔如此应诺,但第五伦和刘伯升不同,宫室没有作为战利品,直接分割赐予,所有权仍归魏国官府所有,但在上林剿匪的驻军,却可以入住——反正宫婢早就跑光,值钱货也被哄抢一空。

乱世里别的少,就是土匪多,新军逃兵、绿林残部、豪强武装,全扎在上林苑里讨生活,该收编的收编,打散分配给各位将军、校尉,亦或是拉到其他地方屯田。负隅顽抗的那批渭南豪强就按住狠狠打,只有打扫干净上林苑,第五伦先前目睹火烧长杨宫时计划的“退林还耕”才能实现。

第五伦稍后抵达了上林中最大的湖泊,广袤四十余里的昆明池。

少府宋弘与治粟校尉任光皆在昆池宫,以此地为临时官署,向第五伦禀报情况。

“大王西征期间,臣等带人走遍上林苑,地处虽然多有森林池沼,但平地也很多,尤其以东、南、西三垂附近尤甚。本就是秦末汉初关中人耕地,因圈地设苑之令抛荒弃了,只要移人来,比直接开荒要便利。”

第五伦颔首:“能得多少土地?”

任光道:“上林广袤三百余里,又有渭、沣、涝、潏、滈、浐、灞七水流经,多有现成的沟渠,若修缮一番,再募民一二万人来此,则第一年可开五千顷,来年可再开五千。”

第五伦颔首,他准备安置在上林中的人家,一部分是因战争产生的流民,一部分是长安的多余人口——乱世里贸易断绝,商贾绝迹,长安东西两市养活不了那么多非农业人口了,城里会务农的只要愿意,便可来此屯田。

这可不是白送,只相当于做国家的佃农,帮官府屯田而已,顶多田租较豪强的土地少些,也就收个四成而已……

至此,第五伦还颇为乐观,但看完宋弘、任光一同统计的“量入为出”,也就是今年的收支和预算后,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今年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全天下必会有一场大饥荒!关中也难以避免。”

此乃任光统计魏国现有仓库存粮,再粗略估计吞下整个关中后,魏王治下的人口后做出的预测。

这是肯定的,老子说过,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反莽战争打了许多个年头,东方不少郡已彻底糜烂,人祸已经够惨烈了,就更别提反复无常的黄河频发天灾。

新朝后期这几年,军粮几乎全靠关中渭北吊着,去年王莽发数十万人东征,在春耕的关键时期,让青壮劳力离开了田地,耕作遂大受打击。到了秋天时,本就收成锐减,正值绿林刘伯升入关、陇兵进入右扶风,两个郡乱作一团,连秋收也耽误了。

“渭南的收成,尚不如往年四分之一,而右扶风的仓粮,也不到去岁一半。”

亏得第五伦控制下的渭北保住了夏种秋收,还能匀点口粮过来,否则现在,关中就要和关东一样,人吃人了!

看完量入为出后,第五伦顿时凛然,比和刘伯升、陇右决战都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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