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87章

作者:七月新番

“替我劈开多刺丛生的荆棘小路,再将入户想以攻代守,夺取右扶风的隗氏狗给宰了。”

“这刀,孙卿替我磨锋利了么?”

景丹知道第五伦指的是什么:“经过旬月厘定,目前尚在关中的三军、三万名士卒土地,都已经分好了!”

“本以为渭北三十三家豪强,只打大宗,加起来所得土地,应该不过万余顷,可没想到,最终却得到了近两万顷!这些事,前时已禀报大王。”

第五伦笑道:“有不少将小宗当大宗打了,又牵扯亲戚的冤假错案吧?”

“有。”

景丹也不羞于承认,执行命令的是人,就注定会良莠不全。整个案子的缘起,本就是第五伦清算“腹反”罪,搞栽赃陷害,手段粗暴,时间又紧,真能处处秉公无私就奇怪了。

“但也因如此,收得土地较多,分起来也较为平均,人均五十亩。”士兵们,就是第五伦的基本盘,也是刀刃。

“而土地上的佃农,也完成了减租,都减了一成。”

看上去不多,但在天下混乱,各地政权,比如西汉隗氏,都开始为了筹粮给庶民加田租一到两成甚至三成的情况下,第五伦还能减一截。

就犹如别人往后大踏步时,他还往前站了一小步,差距还是颇为明显的。

“至于彼辈过去欠各家豪右的债券……”

第五伦已经想好了:“明天在茂陵,召集五陵的父老和佃农中年长者,做个见证。”

“大王是要……”

“焚券市义,用这仪式,做个表率。”第五伦笑道:“隗氏不是在武功召集豪强,大肆宣扬他要优待‘百姓’么?”

“我既已失豪右支持,在真正的民心上,就得多争取争取,这腊月里征召他们服役运粮,可是要招致不少怨言的。”

“这不止是魏国与西汉争夺右扶风之战,也是一场百姓对‘百姓’的战争!”

“如果说,士卒乃我刀刃,而渭北黎民百姓,便是厚实坚硬的刀身!”

第五伦暗道:“我的想法究竟能不能在这个时代实现。”

“关陇豪强的武装力量究竟有多大?是否真能将我所有努力一巴掌掀翻?”

“就在这场仗里,见个分晓吧!”

第335章 借贷

“文山,你也要余三思?”

茂陵城中,第五伦又迎来了一个劝诫者,看着自己的师兄王隆,他有些感慨。

第五伦打击渭北三十三家豪强时,王隆与其叔父王元作为被第五伦敲山震虎的“虎”,没敢说话。但今日,王隆却忍不住来进谏,请第五伦打消风传于五陵的焚券之事。

王隆拱手道:“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有家有国者,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其中以信最为重要,契券本是信誉之凭借,不可焚也!”

对王隆,第五伦还是愿意讲点实话的,沉吟后道:“文山,你虽以文学才干闻名五陵,但可曾细细行走过乡里看看?”

“如今关中小农,大多是五口之家,能在田里耕作的壮劳力,不过才二人,二人合力,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获不过百多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平素还得上山砍伐薪樵,替官府服徭役,运气不好甚至会被打发到羌中西海去,一去就是几年。两个壮劳力,就变成了一个,那种时候,妇孺老幼都得下田才能保证收成。”

“农夫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才能勉强满足衣食所需。还得算进平素亲戚应酬,红白两事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家中也没有余粮、存钱。”

“已勤苦到如此地步,可收成却不稳,还得担忧水旱突发,以及官府急政暴赋,赋敛不时,尤其是新莽时的朝令而暮改,一言不合就要訾产征收粮食,逼得多少农户家破人亡。”

“于是每逢天灾人祸,青黄不接,亦或是交不出口赋,小农就得借贷。在城郭附近的,向‘子钱家’,也就是高利贷者借钱粮;在乡野者,则求助于大宗及豪强富户。”

“但利息都很高,来年还不上,便是利滚利,最后利息高于本金,小农就只能卖田宅甚至将自己也卖为奴婢、做佃农来偿债。”

这些事,一心沉迷于文学的王隆或许有知晓,但想要他躬身去细细了解,是不可能的。

毕竟他更多的时候,也就是站在长平馆上,看着外面悲天悯人,感怀伤春罢了,写一篇赋也是强说愁而已。但第五伦虽也曾登台阁,但毕竟是曾花了功夫,脚踏实地,在民间仔细调查的。

“余当年在第五里时,已痛疾小宗旁支受债之弊,悉数免除,又建义仓应急。做户曹掾时,行走于渭北诸县时,据查,一里之中,或有泰半之人是佃农,这其中大多数,就是因为借贷,不得已卖了田,几代人下来,当初借的债利滚利,没有还清的时候。”

“佃农收成只留口粮,其余都交给了债主,明明辛勤如此,也不敢再借,可当年留下的利息却仍越滚越大,根本见不到头,只能做更多事来偿还,诸如充当部曲服役,送儿女为贱奴。而以渭北三十三家尤甚。经过治粟校尉计算,一些佃户所欠利息,已经十代人都还不完。”

他放过贷,管过贷,查过贷,甚至为了试验,亲自借过贷。第五伦可以自豪地说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债券!”

第五伦言罢,看着王隆道:“贷一斗之粮,收数代人千石之利,这就是文山所说,万不可毁的信誉?”

如今,随着三十三家被打掉,大宗被抄查的土地分给了士卒,而这些债券也落到了第五伦手里。

无非就两个选择,继续沿用,逼迫那万余户佃农继续含辛茹苦上供,做实际上的农奴。

亦或是……帮他们将头顶上压了不知几代人,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债券大山,一把火烧了!

但王隆认为,此举太过剧烈,还有第三种选择。

他确实是为第五伦着想,苦口婆心地劝道:“下臣自知百姓之苦,但也不必公然焚毁,倒不如封于府库,不向佃农追讨利息即可。否则,恐怕会让关中豪右及五陵各子钱家忐忑不安,生怕终有一日,这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王隆是豪家出身,随着渭北三十三家覆灭,那种物伤其类的心态,连他都有点,更何况是别人?

他说道:“富人不贷,贫民且饥,若是大王带头表示,债券可焚可毁,往后谁还敢借贷?不是会逼死更多穷苦小农么?王莽也曾痛疾民间借贷利息颇多,故行五均之贷,宣称不要利,最终却只是一份空文,只肥了贪官污吏及城中大贾,于小民和贩夫贩妇却毫无利好。”

“下臣唯恐大王是只图一时痛快,却遗患无穷!”

第五伦不同意:“古时有孟尝君门客烧其券,民称万岁,孟尝遂为四君子之首,同样的事,为何到了你口中,就是祸患?”

因为孟尝君烧的是自己的券,而第五伦是在慷他人之慨!

王隆没敢直接如此说,只垂首道:“此乃械数小道,都是治理的支流,不是治理的本源,所以孟尝君最后才落得身败名裂。上位之人爱好权谋,臣下百官中,诡诈欺骗之辈,会乘机跟着欺骗。”

第五伦笑道:“那依你之见,治之本原是什么?”

王隆抬头应答:“君子者,治之原也!”

“只要大王爱好礼义,崇尚贤能,少些械数之心,在下的百官也会极能辞让,极忠信。再以君子臣下治民,不必等待符节相合和辨别契券就有信用,不必等待抽签投钩而有公正,不必等待衡石称量而有公平,不必等待斗斛敦概而有划一。”

“故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民服,有司不劳而事治,政令不烦而俗美,百姓莫敢不顺上之法,象上之志,而劝上之事,而安乐之矣。”

“如此,在外敌入寇时,城郭不必等待整饬而坚固,兵刃不必等待磨砺而强劲。《诗》曰:王犹允塞,徐方既来。此之谓也。”

看上去空洞,还有点文人的天真,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建议第五伦重用“君子”,也就是豪家子弟,保护他们的利益,而寄希望于他们来组织民众帮忙。

“依靠‘百姓’来治国么?”

第五伦摇头,这是隗老西的路线,却不是他这寒门小姓能走得通的。

新的利益集团需要分蛋糕,可蛋糕不够,只能往旧势力身上动刀,不然就两边不讨好。

从长平馆之宴后,第五伦已经走上了一条满是荆棘的不归路,除了核心集团的既得利益者们无所谓,毕竟只有掀翻旧贵,新贵才能出头。关中豪右已经被第五伦得罪得够呛了,如王隆期盼的,指望一点退步,就能换取他们帮忙,实属天真。

倒不如索性走到底,三十三家,起码有上万户佃农,田租减了一成,过去的债券再一烧,虽还不算广泛发动群众,但上万人的运粮民夫便有了,可不比豪强的“善意”有用得多。

“文山的苦心,余知之。”

“但此事已有定夺,人尽皆知,再将说出的话吞回肚子里,那才是真正没了信誉!”

第五伦也不算失望,指望王隆一下子跨越阶层的意识是不太可能的。更何况他每一句话,都在为自己着想,而不像某些人,看着第五伦“倒行逆施”,其实在偷着乐。

王隆顿首默然不言,他其实很少过问政事,只是近来觉得第五伦,越走越偏,心里有些难过。

但王隆很快就抬起头来,主动请命:“既然如此,为免不明实情的豪右、子钱家听信谣言妄动,就让臣写一篇《焚券赋》,来为大王宣扬此事,赞大王爱民之心。也正好厘清一事……”

“大王只针对投效刘伯升之辈,并非是想将关豪家、富户、子钱家的债券田产统统收缴焚毁,对么?”

他期盼地看着第五伦,而第五伦也笑道:“这是自然,此乃政争,只要众人效忠于魏,甚至能做到两不相帮,勿要动辄投汉,与之勾结,我自然能确保彼辈利好。”

第五伦当然没疯狂到想消灭民间借贷,再过两千年也依然健在,甚至越发红火啊。但也不能放任自如,王莽都知道尝试管控,尽管失败了,他这真穿越者,连假穿越者都不如?

魏王扶起他的奉常,说道:“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我此番召文山来,正有让你作赋之意,还是亲师兄弟靠得住啊。”

又把臂道:“冯敬通南下蜀中,开春后,或许能将侯兄一起带回来,届时吾等子云公之徒三人,便能像当年宣明里中时一般,再度共聚一堂,把酒言欢了!”

王隆也很憧憬那一天啊,应诺而去,第五伦笑着与他作别,只是看着王隆身影自庭院中远去,手慢慢放下来,竟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无奈。

人生的路便是如此,曾经志同道合的人,也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啊。

第五伦觉得,王隆还是专注于整理典籍和诗书,比较好一点。

而王隆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第五伦看不到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也举起袖子,擦了一下夺眶而出的泪水。

王隆虽然一心替第五魏的稳固着想,也愿意违背己心,替第五伦宣扬此事,他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师兄弟和老朋友,但王隆还是想不明白。

“豪强著姓,怎么就成了魏王的绊脚石,动辄喊打喊杀了?是,有人为富不仁,对民生有害,本有许多手段慢慢改良,何必用此剧烈之术呢?”

“大王身边,恐怕是出了荣夷父之类的小人啊!”

景丹、任光之徒,在这件事上颇为支持第五伦,王隆觉得,过去做事温和的第五伦,是受了彼辈影响。

“奉常……”

没有资格拜见魏王的小角色班彪在外等待王隆,他们俩倒是很聊得来——只要班彪不暴露自己的复汉企图。

王隆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多说,只让班彪随自己回栎阳去,他们还是埋头典籍,不闻外事,才能让内心更舒服些。

而班彪知道王隆进谏失败,又回首看着茂陵城中。

冲天火焰燃起,烟柱高过屋顶和城墙,那是三十三家上万份债券被投入烈火之中,在上万户人家头顶,不知积压了几代人的利息、负担,统统化作轻飘飘的青烟,随风而去。

“魏王万寿!”

茂陵城中欢呼阵阵,被召集来观看的五陵乡野父老、佃农中长者代表,都发出了由衷赞誉,也不知是出自内心,还是第五伦派人安排的托儿?班彪认为是后者。

而城内外也来看热闹的豪右、大贾、子钱家,则面有异色。

班彪只凝望那烟火,暗暗摇头。

“第五伦上次战胜刘伯升,只是出于凑巧,乃幸也,非数也。”

“但这次,第五伦狂妄至此,倒行逆施,毁灭信誉,恐怕真的要在隗氏铁骑下,内外交困,轰然败亡了!”

第336章 千万人之心

“陈孟公,去赴魏王之宴,终于回来了?”

年过六旬的陈遵头发斑白,醉醺醺回到位于茂陵、第五伦赐还给他的旧宅时,发现一位故交早已等在此处,那老头儿也不在屋内等,就坐在府邸外头的阶上锤着老腿。

陈遵揉了揉眼睛,立刻喜不胜收,将他揽住,老泪纵横。

“不曾想,经此大乱,还能再见到你张伯松!”

张竦(sǒng)乃是“画眉京兆”张敞的孙子,堪称王莽政权里的政宣口第一人,给王莽写了不少溜须拍马的文章,由此封侯。第五伦入京时,好歹没将他当国贼给宰了,抄家时又发现他竟是个清官,遂不了了之。

数月前,第五伦撤离常安,张竦竟不计前嫌,毅然追随出走,跑到渭北池阳定居。他料定京师这个冬天会格外冷,当初那些嘲笑他的常安邻居们肯定在后悔直哆嗦,当然,也不排除不少人还指望隗氏解救……

而他的老朋友陈遵也是命途多舛,作为关中著名的儒侠,陈遵替王莽平定过叛乱、封为列侯、三次当过地方二千石,最后因为酒醉后夜宿寡妇门,有失风化又削了职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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