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74章

作者:七月新番

等众人鱼贯进入正堂,这儿照旧被亲卫虎贲看得严严实实,商颜侯郑统亲自坐镇,他是知道今日会发生何事的,看向樊筑等人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

当年追随第五伦的猪突豨勇,谁不是穷苦人家出身,他郑统,也是从豪右脚下的奴仆混到如今,彼此的处境,也该换一换了。

宴席上的布置、钟鸣鼎食、各自坐席位置不必多言,琴瑟笙箫吹吹嚷嚷一阵后,第五伦叫停了舞乐,举起酒樽,言简意赅:“开宴前得说清楚,这是场庆功宴。”

“庆刘伯升折戟于渭水,庆五陵免遭刀兵,庆关中将在余手下,重获新生!”

“诸君说,当不当贺?”

众人齐声道:“当,自然应当。”

第五伦道:“军中将校之功,余已在细柳营犒赏过,将热血洒入地下的士卒英灵,也已祭奠,十万枚金饼依次分发,余绝不会遗留任何一位功臣。”

“所以,今日这盏酒,却是要先敬迎击刘伯升出力的各家。”

第五伦笑着让坐在东边首席的王元出列:“太傅王公。”

“王公为我奔走于陇右,与隗氏和谈,西汉之所以不直接出兵助刘伯升,太傅之劳也。”

这大冷天的,王元额头都冒汗了,第五伦派他去陈仓,是想借其与隗嚣旧谊麻痹陇右,让他们保持中立。

但隗氏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放任来歙从双方交界处渡渭不说,还趁机从西边进攻了北地郡。六郡骑兵速度很快,这才半个多月,已几乎拿下北地全境,原涉大侠被当地豪强卖了,狼狈南逃。

隗氏现在居高临下对着渭北,而来歙逃窜的方向也是那边。

王元那趟出使以失败告终,所以第五伦强调的是“劳”啊!

“臣愧不敢当!”王元心中越发不安,今日的宴,果然不是好宴!

第五伦却不管,与他饮了一盅,又笑着走到一个正色坐在上席的人面前。

“太师、平陵张公子孝,是余的举主,余能有今日,多亏了张公看中。”

故列尉郡大尹张湛还是来了,此人是少数的“新朝遗老”,对王莽是惋惜,对汉朝确实没什么眷恋,刘伯升出兵时,一直对第五伦爱答不理的张湛,将家中不多的奴仆遣来加入民夫行列,算是自己搭了个台阶。

如今第五伦敬他酒,张湛起身拱手,一饮而尽,算是和解了,只是脸色啊,还是和平素一样严肃,说难听点就是如丧考妣。但王莽已“死”两月,且不是第五伦下的手,人嘛,还是要向前看的。

“还有张子重。”

第五伦敬完张湛,又点了另一人,阳陵张越:“张君乃是留侯之后,当年我丢了郎官回乡,曾与郡中豪杰去迎我,而后又在渭北响应诛莽号召。与刘伯升交战时,阳陵张氏出粮若干,解了我军燃眉之急。”

三盏下肚,第五伦似是有些醉了,笑着回到正座上:“还有不少人,亦有劳苦,余要一一请他们出列。”

言罢朝彭宠点了点头,彭宠遂犹如报菜名一般,将长陵樊筑等三十人一一点到,他也是有心了,居然不是念,而是背了下来!

而被唤到的人面面相觑后,各自离席——虽然对第五伦多有不满,但只是腹诽,尽管和投靠绿汉的渭南豪强确实眉来眼去,但都是口头邀约,当不得真。

甚至有如樊筑这等拎不清的,还以为第五伦是要感谢他们“两不相帮”,要加官晋爵呢!

然而当三十人悉数站出来后,第五伦却将酒樽放了下来。

“诸君替刘伯升,出力不少,确实是辛苦了!”

也不用摔杯为号,话音刚落,郑统就带着一众介甲之士呼呼赫赫走上来,将这三十人按倒在地!

好好一个宴席顿时惊呼连连,张湛、王元等人愕然大骇。

“诸君勿慌。”

第五伦摆手让众人稍安:“本王一向功过分明。”

“今日宴飨,诸君都配喝敬酒,唯独这三十人该喝的,则是罚酒!”

第五伦脸色阴下来,让人抬出那一筐“文书”来,彭宠扮演了酷吏的角色,喝令道:“此乃刘伯升写给汝等的回信,说是去信已收,答应将上林苑分给三十三家,与众人约合起兵击大王,好让刘伯升入主渭北!”

“吾等冤枉!”

他们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也就想想而已,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啊!

樊筑是樊哙后人,不知和樊哙是否相似,反正他那双趴在地上胖乎乎的手,倒是和彘肩挺像,此人心急口快,嚷嚷道:“渭水被魏军横断,吾等如何与刘伯升通信?定是弄错了,是刘伯升的离间!”

“这正是要审讯清楚的事!”彭宠如是说,很是入戏,仿佛他要揪出的,是一个盘根错节的绿汉情报网。

“我却知道彼辈是如何办到!”正在此时,却有位将军押着一人上得堂来,正是在新丰打了个狙击战的景丹,被他擒获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萧乡侯萧言!

萧言当年亦是长平馆座上宾,也与第五伦、王隆、景丹一同被张湛举荐为孝廉。可命运在之后却分了岔路,他跑到渭南投靠刘伯升,为其鞍前马后,如今遂成了阶下囚,手上有伤,不似作战所受,反像严刑拷打——或许就是第七彪干的。

此刻他一瘸一拐地走上来,当初一起赋诗的几个人目目相对,仿佛梦回天凤三年秋,萧言努了努嘴,心绪颇为复杂,纠结了片刻,还是朝他一向颇为不服的第五伦下拜。

为了让宗族延续,再高贵的头颅,也得低下,否则以他积极响应刘伯升的作为,灭了全族都不过分。萧言遂按照剧本,结结巴巴地说,渭北三十余家与刘伯升的勾结往来,都是他一手包办。

此话让樊筑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不知道?有聪明人嚷嚷道:“若真有此事,刘伯升败,吾等自然也会出逃,焉敢空手来赴宴?”

“谁说汝等是空手!”

张鱼恰时溜了进来,大声禀报:“大王,众人马车上,搜出来许多兵刃强弩!”

为何赴宴?自然是为了行刺魏王,为刘伯升报仇了!

这栽赃陷害竟是一条龙,一环扣一环,樊筑傻眼了,现在“人证物证”俱全,他们说什么都没用,和萧言一起被郑统提溜走,只在堂上留下了一摊水渍,也不知是哪个胆子小的家伙吓尿了。

仆从连忙跑来清理那秽物,宴席上鸦雀无声,王隆瞪大眼睛看着景丹等人,这件事这么就他不知道?张湛等辈还没从惊变中缓过神来,王元眼观鼻鼻鼻观心,不知该赞还是沉默比较好。

琴师的手不敢去抚弦,女乐也在旁厅瑟瑟发抖,全场只能听到第五伦倒酒入壶的窸窸窣窣之声。

“该罚的人罚了,在座剩下的诸君,都是功勋劳臣,或升爵位,或加食户,余皆不会吝啬!”

作为总导演,魏王安然自若,再度举起酒盏,清酒上飘着一瓣菊花。

“别停下啊。”

第五伦笑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

经过惊变后,宴上众人也反应过来了,王元开始大赞魏王揪出了内鬼,还渭北朗朗乾坤;作为元康复侯者唯一剩余的一家,阳陵张越张子重起来亲自为魏王弹瑟伴奏。

经此一事,谁还敢怀疑魏王的“威仪”?

唯独张湛还是老样子,黑着脸,再未沾一滴酒。

长平馆的宴席欢庆到入夜时分才结束,曲终人散之时,张湛却腾地站起身来,走到第五伦面前。

“大王,老夫,有话要说!”

“唯独张公,称呼我伯鱼即可。”

第五伦屏退众人,看着自己的举主:“我知道太师要说何事。”

“你是想为萧言及三十余家豪右,求情!”

第321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

张湛却是被第五伦说中了,确实是替樊筑等人求情的。

他说道:“孔子之徒原思为宰,得粟九百斗,推辞不要,孔子则说,毋要推辞,若是觉得多,便分予邻里乡党!”

“大王起兵时,五陵豪杰群起响应,这些都看在我眼中,如今虽有一二不明,但又何必群连而诛之呢?”

今天的事懂的都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第五伦麾下的活儿太糙,连张湛这老实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他是站在乡党的角度,觉得第五伦才打赢刘伯升就“过河拆桥”,五陵乡党豪强一口气打掉三十多家,有些过分了。

但刘邦面对背叛他的老家丰邑人,也不见得有好脸啊。

好学如第五伦虽然不钻研五经,但现在也能和读书人以儒经问答了,遂摇头道:“关于乡党,论语里还有一段话说得好啊。”

“子贡问,若有一人,乡党皆爱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第五伦点着张湛道:“张公就是乡党皆好之者。”

张湛是老好人,跟谁都和和气气,没有过硬的手段,乡党豪强当然喜欢这种除了道德说教其他不会的软柿子了。

张湛听出第五伦言语中有讥讽,也不气,只道:“但子贡又问,若有一人,乡党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如此看来,大王欲做乡党皆恶之者?”

第五伦笑而不答,乘着天还没全黑,他指着长平馆外头道:“那边就是泾水故道,子孝公应该还记得当年的水患罢?”

这就是第五伦当年远眺过的地方,改道后的泾水河床像一道扭曲的丑陋伤疤,将世界一分为二。七年过去了,毫无变化,河道这边还是豪强的良田美宅,另一头仍是满目疮痍,只是荒草长了许多。

“当年,关中大霖雨,京畿水平地丈余,泾水大溢,郡北数县受灾。”

“那边原本是一片富庶的农田里闾,却被改道的泾河所侵。大水一冲,几十个村落、数千顷地毁于一旦。”

“倒是豪右们未曾受损,只因他们提前在濒河处修了土垣,大水不能入,便席卷没有堤坝保护的穷闾民户,上万人流离失所。”

张鱼、朱弟,就是在那时候沦为孤儿的,也难怪张鱼这次构陷豪强颇为积极。

张湛默然了,他当然记得,当时自己初至郡,前任留下了亏空,郡仓余粮不足五千石,只能挨家挨户恳求豪右,说服他们各自出点粮秣,但最后只是邛成侯家出了一千石,其余各家,最多出了百余石,甚至有不肯拔一毛者。

这点粮自是杯水车薪,赈济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就在饥民们饿得拔树皮,准备流亡时,各家豪右似乎良心发现,纷纷派人带着粮食游走在受灾贫民中,表示愿意将粮食借给他们。

当然,是高利赊贷,借一还二,甚至还三。

于是失了家园田地,又身负借贷的百姓,就只能与各家豪右签了契约,做了佃农宾客。

当然不是奴婢,这是绕开了新莽的王田私属令,没有产生买卖,却能变相地吞并人口。

张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回过头灾民和郡尹还得感谢这些豪右的“义举”呢!

“子孝公当他们是乡党,但当是时,彼辈念过张公和灾民们的同郡之谊么?”

第五伦一下子戳破了张湛口中的“乡党之情”之虚假。

“新莽覆灭时,张公卸任归家后,彼辈就更是没了限制,一发不可收拾。”

第五伦冷笑着数落起这些落马豪强这几个月干的好事来。

“彼辈确实响应了我,但之后就开始作壁上观,我打常安他们看着,我击田况、御刘伯升他们看着,这时候众人在做何事?兼并和扩充奴婢啊!”

豪右们被新朝压制了十五年的兼并欲望,在王莽出奔后爆发了,看着渭南豪右动不动就占县、乡以为私产,渭北的众人也羡慕啊,也纷纷捡起了十多年前的老手段来。

“长陵樊筑,区区乡豪,仗着率先响应,自以为功勋元从,不仅侵夺民田,而且在封男爵时,居然厚着脸皮以南边得占上林苑的萧氏为例子,也求占山泽以自营植。这几个月里,樊筑一共收纳奴婢三百八十一人,通过强买、威逼利诱等手段,得田一百八十一顷。”

“其余诸家,仗势贪放,夺人田宅者亦不可胜数,仆从宾客,侵犯百姓,霸占山林湖泽,使其乡里民庶穷困。”

连第五伦的族人都被管得严严实实,而功臣子弟们也东征西讨没工夫干这些事,渭北豪强就敢这么嚣张,三个月就如此,给他们三年,三十年呢?

“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若不加以限制,只怕很快就要奴婢千群,徒附万计了!”

这可不是第五伦栽赃,当然有人来告,但第五伦忍啊,假装没看到,忍到现在,刘伯升刚死,外无强敌之际,就拎起刀一股脑全收拾了!

第五伦大言不惭:“若他们想要爵位、赏赐,大可向我禀报,但如此武断乡曲,还与刘伯升眉来眼去,我岂能容彼辈?”

“故而,此辈,乃是乡人之不善者也。”

“子曰,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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