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68章

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却缓缓道:“余亲将之。”

此言惹得众人一愣,第五伦笑道:“汉高可将十万兵,我再不济,也能将万余兵卒罢?”

众人忙道:“大王能将兵百万!”

第五伦让耿、彭二人起身,随他入帐去私谈,却将校尉、参谋们丢在外面,只教他们面面相觑。

耿弇的弟弟,耿舒与人窃窃私语:“吾等知道大王善将将,但将兵之能如何?”

自从入关以来,第五伦长期以来主管着方略,运筹建策于帷幄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却很少亲自临阵指挥,而是交给万脩和耿弇。

耿弇麾下众校一时有些不适应,倒是被第五伦的嫡系狠狠瞪了几眼:“大王昔日在新秦中,在黄河畔,亦曾大败匈奴、赤眉!”

后面半句他们没说,比如严伯石之徒,但严尤在宛城被刘伯升击败身死;与窦融齐名也说不出口,现在的窦融,已经是“常败将军”的代名词了。

耿舒讷讷不敢再质疑,心里却暗想:“虽是兄长主动请战,但魏王此举,与刘邦驰入韩信壁,夺其军又有何异?莫非是不信任兄长?”

少顷后,耿弇、彭宠走出营帐,耿弇脸上略有遗憾,而彭宠则看上去松了口气。

耿弇举起第五伦给他的新虎符,点了将:“耿舒,汝等带三千人,随我北上!”

又叮嘱道:“务必让士卒从营南门出。”

耿舒一愣,细柳营南就是渭水,三千多人马出去,这不是让南边的刘伯升看得清清楚楚么?但也不好多问,只应诺而行。

此时第五伦也从帐内走出,已经换上了一身戎装,胄上金羽高耸,还真要亲自将兵啊!

耿弇朝第五伦长作揖,这回他虽身有介甲,还是乖乖作揖方去。

第五伦拍手打破了缄默:“诸君都别愣着,各归营垒,约束士卒,午后来大帐开会。”

信息差和时间差,这是战争中极其重要的东西!

第五伦获知景丹遣人来报,知道刘伯升的东西合击、调动魏军之策,在潼塬一战功败垂成后,已凉了一半。但孤军深入的来歙不知,依然在蒙着头奔向注定无果的前方。

对岸的刘伯升也不知,这位柱天大将军是个赌徒,还在期盼着自己的方略奏效,让第五伦的军队“动起来”呢!

“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

“那就遂了刘伯升的心思,令耿弇假意北上,让我军仓皇而‘动’罢!”

“刘伯升,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难得的机会,你可要把握住!一定要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要动,咱们一起动!”

第314章 赌徒

在刘伯升记忆里,舂陵的天空永远是晴朗的,碧天白水,蝉鸣阵阵,外加一株大榕树投下的绿荫,这便是他们的少年生活。

除了舞刀弄剑外,刘家一母同胞的兄弟俩也会玩些代表宗室子弟文质彬彬的游戏,比如对弈。

“啊啊啊啊!又输了。”

年纪稍长的刘伯升倒没有顽劣到学他们的老祖宗汉景帝,输棋也输人,直接抄起棋盘砸烂弟弟脑袋,他只是恨恨地锤了一下,震得黑白棋子乱飞。

而稍小几岁的刘秀,总会抿着厚嘴唇笑一下,然后乖乖低头去将四处滚落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来。

刘伯升则会双手抱怀看着老实内秀的弟弟,生着闷气,看了一会过意不去,只将二人约定的赌注,一柄新到手的拍髀不情不愿地赠予他,又嫌刘秀不会用,手把手地亲自指点于他。

“阿秀,你记住了,要这样捅人,才能致命!”

兄弟关系是复杂的,有早早丧父的相依为命,也有因族中长辈更疼爱刘秀而产生的小小嫉妒。但不管刘伯升嘴里怎么嫌弃刘秀,说他难成大器,若是舂陵乃至蔡阳县谁敢轻辱弟弟,不管是县令的儿子还是辈分大的同族少年,刘伯升定直接带着伴当们抄家伙上门,打得对面孩子跪地求饶!

“对弈有什么好玩的。”

当刘秀提议再来一盘,这次他持黑让子时,刘伯升如是说。做兄长的不太愿意承认,对弈太考验耐心和布局了,这是他永远也斗不过刘秀的游戏,只道:“我还是喜欢六博!”

六博比对弈简单,行棋前要先投箸,那很考验运气,刘伯升就喜欢赌!

“我不得不赌时,也会赌。”刘秀只将黑白棋子攒在手心,一点点将其放回棋盏里,若雨珠洒落玉盘,哗啦作响。

他抬起头对兄长笑道:“但能运筹而胜的,何必将输赢,全寄托在赌博孤注上呢?”

“大将军,大将军?”

一阵来自营帐外的呼唤,将刘伯升从往事里唤回现在,低下头,毛笔握在手中,简牍上写了他的名,已经封好;抬起头,正前方,错漏百出的行军图挂在营中,上面标注了来歙目前可能抵达的地点,以及东方战事发生的位置,但东西两方结果都是未知。

“文叔,我现在,已是将手中能够运筹的东西两枚棋子,都扔了出去,只剩下手中孤注了!”

刘伯升暗暗自语,同时看向轻声唤自己的人,乃是舂陵族人刘终,起兵之处曾助他袭杀湖阳县尉,如今在更始朝廷里做侍中,与刘秀关系十分要好。

眼下刘伯升正在写的信,就是欲交给他保管。

别看刘伯升平素大大咧咧,张口闭口“渭水投兵可断”,但与第五伦对峙这么多天以来,他也知道自己遇上了强敌。对面毕竟是第五伦的老家啊,君臣一心,军民一体,将渭水防线守得严丝合缝。

简单的诱敌不起作用,非得咬着牙将舂陵兵精锐分给来歙,又让麾下“杂牌军”里最能打的邓氏兵东去接应王常。

这两枚子就好似将石头扔进了渭水,迟迟没有反应,直到今日午间,驻扎在细柳营的魏兵忽然躁动不安,有三四千人出营后向北而去,打的还是“耿”字旗。绿林情报再差也知道,那是第五伦麾下一方大将耿弇。

“定是东、西两路得手,逼得第五伦不得不调兵回援!”

众将皆喜,刘伯升也希望如此——必须如此!

靠着分上林苑,从渭南豪强处得来的粮食虽然还有剩余,够他们撑到入冬,解决了这源头后,劫掠频率稍稍减少,但分宫室让士卒提升的士气却被时间一点点消磨,得在彻底殆尽前开战。

“阿终,你是自己人。”刘伯升对族人,多以亲昵称之。

“今夜,我亲自将兵渡渭进攻,你留守于此。”

“若我能归,则此信不必送出去。”

“若我不能归来,便往南,去投汉中王刘嘉,往后再替我将这信给文叔送去。”

刘终听呆了,他虽是极亲密的人,却从未见过刘伯升如此作态过,只道:“大将军,这一战当真……”

“乱想什么!”

刘伯升却又哈哈大笑起来:“我若归,必是全胜而归。”

“我若不归,则定是杀疯了,一路打到栎阳,甚至是河西去,来不及回来,要让你替我去给刘嘉和文叔报喜!”

他站起身来,紧了紧自己的甲胄,恢复了那轻蔑的神态:“所谓魏王伦,土鸡瓦狗罢了!”

……

走出大帐后,一众舂陵兵的校尉聚在一起商量渡渭的具体方略,而他们中有个扎眼的人——岑彭孤零零地站在不远不近处,作为降将,他身份有些尴尬。

刘伯升大大咧咧地与众人打了招呼,又唤了岑彭到一旁。

“君然,声于东西而击其中游之策,多亏了你替我画计补全啊。”

刘伯升看着岑彭道:“你与第五伦是相识,却能尽心为我筹划,我没看错,君然确实是大丈夫。”

“将军释我不杀,岑彭堂堂正正,既然降了大汉,在将军麾下,就会尽力。”

就像他明知新朝大势已去,却非得陪着严尤,在宛城坚守到最后一刻,岑彭是为情义而献策,非为某个固定的政权。

但岑彭也有一个疑问,一直不敢说,直到今日,大着胆子提道:“末将偶听人说,魏王欲以将军弟妹来交换我,却被大将军拒绝,为何?”

“岑彭一介败将,难道比文叔将军爱妻,阴氏子弟更有用么?”

“岑君然,太看轻自己了。”

刘伯升肃然道:“萧何言,诸将易得耳,至如韩信者,国士无双。”

“你岑君然也一样,是帅种,是国士!再加上我敬佩你的为人,自不能以区区妇人孺子来换,这是羞辱,奇耻大辱!哪怕她是吾弟中意的人亦如此。”

刘伯升大笑:“若是第五伦愿意拿渭北十五城来换,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这是将岑彭比喻成和氏璧了,这让他心里更加难过,垂首道:“区区降将,得将军厚遇,无以为报。”

真是让人纠结又难受,岑彭一面希望第五伦能赢,一面又不希望刘伯升输,前者是第一个发现自己才干并加以举荐,有知遇之恩;后者则赦己以显义,又让更始封自己为侯,乃是救命之恩。

但第五伦、刘伯升那注定冲突的野望,却非得让他做出选择。

刘伯升也看着岑彭,问出了那个问题。

“君然以为,此役,我有几分胜算?”

“说实话!”

岑彭既然能为刘伯升画策,自然也明白这一战意味着什么,只咬牙道:“若东西邓将军、来将军两路皆能成事,而大将军渡渭一击,则是五五!”

“即便那样,也才打平手?”刘伯升复问:“若是没有他们呢?三七?”

“魏王有渭水及舟楫之利,胜负当在九一!”

“一成么?”

刘伯升缄默了,半晌后却又哈哈一笑:“这比率,可以赌了!”

他点着岑彭:“你真是从不说假话,也不愿作伪啊,难怪在新朝十余年,竟郁郁不得志,直到遇到了第五伦与严伯石。”

“看在君然面上,我胜了,会饶过第五伦。”

说完这句话,刘伯升正色离去,留了岑彭待在渭南营地里,但他心里,却有没说完的话。

“可若我不幸败了,岑君然,你该做何事就去做,也不必记着我的情!这一注,刘伯升,赌得心甘情愿!”

……

渭桥一共三座,中渭桥正对长安,东渭桥则到第五伦老家长陵去了,西渭桥就在眼前,对岸就是细柳营。

他们的浮桥是搭建在西渭桥残骸上的,据说是王莽害怕第五伦所以烧的,但刘伯升觉得,这是第五伦害怕他才烧的。

木桥板已尽数焚毁,但从汉朝起就改用的石头墩子却还在,每隔十余步就有一个,伫立在河水中,被烟火燎过后黑乎乎的。

浮桥在过去几天里相继开工,先令善泳者游过去,拉几条绳子到桥墩上作为固定。然后再把一些小船固定在绳子上,再在小船上铺上木板,具体下来当然没这般简单,但在刘伯升眼中就是如此,再深究到哪个绳结该怎么打,板子要如何搭,怎么让船在流水中保持平衡,那就是工匠的细腻活了。

绿林军习惯于运动作战,搭浮桥经验丰富,为防敌人火船来毁浮桥,他们留了心眼,在桥墩左、右各搭了一道,其中左桥更长,右桥更短。

左桥已经搭建了四分之三,离北岸就剩下几十步,水性好的几个猛子就能扎过去。但现在搭建得顶着敌军的弓弩和火箭,每天光顾着灭火了,右桥搭了三分之二,也堪堪在敌人射程范围内。

刘伯升坐在渭水边,等待日头一点点西沉,对面似有关中歌谣之声,唱的是《战城南》,听说第五伦已经亲自入驻了细柳营,又闻人言,这位魏王最爱让士卒们相互拉歌。

而唱到“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和“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这两句时,声音尤其大,似乎意有所指啊。

刘伯升却冷笑:“唱的又不是楚歌和南阳调子,士卒们听不懂,想瓦解我军心也不容易啊。”

但还是有点用的,己方这边也有荆楚南阳的下里、巴人之歌响起,此起彼伏,他们想家了啊。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随流水而逝,看来今天一如往日,会在对峙的平静中度过。

然而随着夜幕降临,远在下游三四十里外的中渭桥方向,却一片火光冲天!杀声四起!

那是刘伯升安排阴识等人,利用那儿的桥墩也搭了两道浮桥,由他们先行佯攻,而将在西渭桥集中的兵卒藏于岸边林子、里闾后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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