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6章

作者:七月新番

不管在哪个时代,外乡子弟想在首都落脚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买房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不可能。而租金、食物甚至是柴薪,也贵得吓死人。

第五伦笑道:“宗叔可是给我省了一大笔钱。”

又故意戏言道:“且先说好,这算赊还是贷?”

第四咸则大笑道:“第五郎官,这已算贿赂了!”

他说得没错,这些奉钱,已经超过了正常的人情往来,而是各家给第五氏交的保护费,以及对第五伦未来的投资。

作为本乡两百年来第一个孝廉,第五伦被许多人寄予了厚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若能出头为官,能给宗族带来不少方便,尤其是第四氏,与第一氏翻脸后,急需新的靠山保证贸易顺畅。

见第四氏如此识相,第五伦也决定,等下次回来,便该约着第四咸好好聊聊了。他目前想到的几种发财屯粮之道,都少不了商贾参与。

倒是第三氏家主名曰“第三次”,挪到最后,见诸家或有花样,或出重金,唯独他家钱不过万,不免有些羞愧和畏惧,生怕第五伦不快。

第五伦却不以为忤,同样郑重地收下:“第三氏人口不过百,却赠了我万钱,相当于每户多出了一次算赋,这份情谊,伯鱼记下了!”

此时日上三竿,送行仪式结束,作为乡啬夫,第一氏竟还是没派人来,这是要装死到底了。

第五伦心中冷笑,看来他们还扛着家族过去的荣耀不放,既然如此,那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将第一氏彻底边缘化!

如此计较着,第五伦看着面前要用一辆车才能拉下的“巨款”,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古人云,黄金千两,难买季布一诺。”

“而伯鱼之诺,又值多少钱呢?”

……

第29章 渭水不洗口赋起

各家给凑的钱,当然不是已被禁止使用的前汉五铢钱,而是本朝最新的法定货币“货布”。

这货布模仿周朝的布币,不是电视上常见到的孔方兄,竟是有棱有角,样子像个铲头。它长二寸五分,广一寸,其文是悬针篆,右曰“货”左曰“布”,看上去还挺精致的。重二十五铢,相当于小额的货泉二十五枚。

第五伦让人将各家所赠奉钱收一起,又将第五霸给他的“生活费”,两万钱也放了进去。

一共八万钱,便是3200枚货布,也够沉了。

第五伦抓起几枚货布,手摸着上面的悬针篆,感慨道:“诸位昆父宗兄赠我奉钱,是因为常安城中与郡县不同,凡事必以钱交易,不然便是触犯律令,要去钟官服役。诸位唯恐我孤身为郎,钱帛乏用,举手触禁,也让外郡的郎官同僚笑话。”

“可我也知道,这些钱,来之不易。”

第五伦道:“朝廷八月案比算人,查验户口。民十五以上者,每人要交120钱,此为算赋;而七岁到十四岁者,每人交23钱。加起来,一户五到八口,每年必须凑数百上千钱来,还不得以粮食代缴,只能拿出家中粮秣布匹去集市贸易。”

因为第四咸在,第五伦也不抨击奸商压谷价牟取暴利了,只道:“近年来赋税无常,许多人因凑不齐算赋,不得不为官府服役来偿。或被遣去西海郡与诸羌作战,或拉着粮车前往北方匈奴。背井离乡,寒暑侵袭,常常物故于道。”

每个里都有这样的人,来送第五伦的不止是各家族长,还有些看热闹的普通百姓,这一席话,说得他们心有戚戚。

说到这,第五伦竟将手里的钱重重扔回车里,叮当有声:“所以临渠乡的宗族里民,比我更缺钱!我大不了吃食省一些,衣裳穿旧一些,可汝等缺钱,却要付出性命代价!”

前朝鲍宣有七亡七死之说,其中二亡便是县官一年多次收取更赋租税;三亡则为贪吏勒索贿赂;五亡是苛吏频繁征发徭役,让百姓失农桑时。

新朝状况并无改善,七亡威胁之下,普通人家每年的钱都不够用,就更别提王莽动不动来次货币改革,让屯钱备灾的人家遭遇重创。吃一堑长一智,大家只能临时凑钱,不够的话,便找大户借高利贷。

第五伦打听过,本乡最喜欢搞赊贷的豪右,正是第一氏!利息也不算高,百分之二三十而已,但第五伦连这点利,也要给他家刨了!

第五伦言罢,便让人将八万钱一分为二,四万放在自己的车上,另外四万,则拎到各家族长面前。

他走上前去,朝他们作揖道:“这些钱既然是昆父兄弟所资助,不如聚在一起,称之为‘义钱’,暂且交由我大父保管!”

“与义仓一样,义钱专门借给那些因年灾绝收,而凑不齐算赋口赋,急于用钱的人。但与义仓不同,不限于第五里,从第三到第八诸家,皆可由族长写个契券为凭,来我家借贷。等过了最艰难的时节还上即可,不收利息!不收利息!不收利息!”

他高声强调了三遍,此言一出,不等族长们表态,围观的普通百姓佃农先是一愣,旋即便大声欢呼起来。

“第五郎君高义!”

这声音太过高昂迅猛,而各家族长面面相觑,都有些始料未及。

因为里面也混了第五里的钱,倒也不全算“慷他人之慨”,只是他们偶尔也会放贷牟利。不过仔细想想,自从王田私属之令颁布后,小豪强确实很难通过赊贷,逼迫负债的农夫出卖田产,沦为奴婢了,对各家利益损害不算太大。

更何况第五伦这样做,占据了宗族相帮的大义,谁反对,谁就会遭到族人唾弃。

于是各家族长只能强颜欢笑,欣然应诺,表示有第五霸主持,他们都相信这“义钱”能做到公平公正,造福乡里。

倒是第八直对第五伦更加骇然,只在临走时拉着第八矫叮嘱道:“你与伯鱼同去常安,他做郎官,你赴太学,虽然隔着有些里程,但还是要多走动,勿要淡了交情!”

第八矫莫名其妙,觉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毕竟他近来颇为崇拜第五伦,哪怕年龄比他大了几岁,也甘愿附其骥尾。

等儿子和第五伦相继乘车离开后,第八直才放下了手,背后拍了拍第四咸,低声道:“我先前还说,等到小儿辈们掌事时,第八氏要仰第五氏鼻息了。”

“可如今看来,何必等吾等百年之后!从今日起,非独第八氏,临渠乡诸第,皆要北面事于第五伦矣!”

……

区区四万钱,在常安连半套房都买不到,却让第五氏成为全乡当之无愧的领袖,又能对第一氏狠狠一击,这买卖无疑是巨赚。

而每年征算赋口赋在八月,今年已经收过了,这期间将近一年,义钱都分文不会动,不用担心瞬间被借空。甚至还能先拿出来搞点实业,第五伦有的是时间回旋。

说来也巧,早上时,那些想去第五氏做宾客吃闲饭却被拒绝的几十个轻侠恶少年,刚刚义愤填膺地在里闾里宣扬:“第五伦是假侠义,还义折强弓?如今为了几斗粮,而拒绝吾等侠士投奔。”

结果下午就被啪啪打了脸,几百名兴高采烈的里民跑回家中,到处宣扬义钱之事,高呼:“第五伯鱼高义。”

一传十十传百,大多数劳动无产阶级的声音,终究还是压过了少数的流氓无产者。

于是在孝悌之外,第五伦的“仁义”也终于成了所有人共识。

在第五伦轻车离开故乡,南下常安之际,一个朗朗上口的绰号,也在长陵县乃至列尉郡飞度传播。

“孝义第五郎!”

……

“伯鱼总算是来了。”

临渠乡西南十里外,兰池宫,景丹终于看到了第五伦家的车马,他们前几日去正式拜谢张湛时,便约好要一同南下。

“让孙卿兄久等了,乡人宗亲相送,耽搁太久。”

第五伦连忙告罪,让第八矫来拜见景丹,这才发现,那个邛成侯王元家的“文痴”王隆也在,他家车马行囊比自己和景丹加起来还多。

但王隆仍是那幅呆呆的样子,正端坐在车上,看着渭水里的石头出神,大概又在想新赋词句,第五伦喊了两遍他才反应过来。

与王隆见过几次面后,景丹已清楚了他的秉性,只笑道:“文山在吾等面前倒是无所谓,可进了京,遇上与吾等共同为郎的数百人,乃至上官公辅,你这般模样,便容易得罪人了。”

王隆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想文章时还是正常的,指着面前已经荒废的园林宫阁道:“只是触景生情,这兰池宫乃是秦始皇时引渭水为池,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刻石为鲸,长二百丈,当年是何等的壮丽。如今经战乱洪水,石鲸破碎,只剩下条尾巴露在水面上,不能窥得全貌,不由嗟叹。”

第八矫听后微微皱眉,他也读书,却没有文人的小情怀,只摇头道:“壮丽有何用哉?秦始皇发动劳役,运石甘泉,掘水为池园,只为满足己欲,还传出了民谣,渭水不洗口赋起!而汉家引水为成国渠,灌田万顷,造福后世百年,高下立判。”

一个是文人,一个是醇儒,同样的景色映在眼中,看到的东西却不同。倒是这夸赞前汉的话,虽是事实却不可乱说,第五伦瞪了下第八矫,让他找准自己的位置,别在太学因言惹祸。

王隆生性不爱争斗,也不辩驳,只默默颔首,然后说道:“萧言不与吾等同去?”

王文山又魔怔了,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萧言作为侯子,一向傲人,再加上还记恨着第五伦的后来居上,更不会与他们同列,早就连车乘骑,前往常安了——却是忘了一提,王莽将前朝的长安改成了常安,这次不是反义词而是同音梗,不然京师的名字就要变成“短乱”了。

四人结伴而行,离开兰池宫启程,第五伦他穿越后就再也没来过这边,只觉得周遭景色既熟悉又陌生。

等到太阳西偏时,渭河已到。

宽阔的渭水将关中平原一分为二,渭北诸陵平原上水渠纵横,广衍沃野间树木枯黄一片寂寥。渭南则见十里外常安城高墙巨阙,里闾百六烟云相连,旁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尚有些绿意。

而连接两岸的,是一座如虹长桥,正是渭水三桥之一的横桥,又叫中渭桥。石梁木板桥,桥广6丈,南北长380步,乃是列尉郡前往常安的必经之路。

此时正值常安城内夕市,本该是横桥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刻,但一群头上扎帻,腰挂环刀,身穿札甲的士卒拦着过桥的行人车马,使得横桥两岸排起了长队,第五伦他们只能老远跟在后头。

看这阵仗,怕是有大人物要经过。

景丹因公务来常安次数较多,见识广些,对众人说道:“起码是四辅、三公路过,亦或是皇子皇孙,否则不会清道拦桥。”

话音刚落,果见对岸开来一队声势浩大的车马仪仗。

第30章 新朝雅政

那位“大人物”的车驾,足足花了半刻时间通过横桥,守桥的吏卒这才放开通行。

第五伦回头望着长长的车队,只觉得那画满游龙的旗帜有些晃眼,问景丹道:“孙卿兄,可知方才过去的是什么人物?”

新朝在舆服上全面复古,不同身份的人,在驾什么车、随从仪仗多寡方面都有等级之分,第五伦对此了解不多,加上近来朝中大刮简朴之风,一些标志性的仪仗被故意去除,就更难辨认了。

“车子是朱班轮,兽伏鹿轼,旗帜则为九斿(yóu)旗上画降龙文。”

景丹猜测道:“按照礼制,应是皇太子、诸侯的车驾。”

一旁的王隆接话:“加上左右有染成绿色的车作为副贰,车中之人,身份应该是皇孙。”

第五伦过桥时拿了一枚货布问守桥的吏卒,果然得到了答案:“正是皇孙、功崇公。”

汉朝继承了秦时二十等爵,王莽代汉后,认为这是暴秦之制,遂全部废除,恢复了周代五等爵制。天子之下,依次是公、侯、伯、子、男,外加相当于关内侯的里附城。

除了几位开国元勋,比如那国师“刘秀”封为上公外,王莽还给儿子、孙子们也赐了公爵之号,这禅代之后,依然是家天下。

而刚刚过去的功崇公王宗,虽只是王莽的第四个孙儿,却最受宠信。

景丹对这朝廷八卦倒是挺了解,说道:“听说今上在前汉最初的爵位是‘新都侯’,后来晋为安汉公,新都侯之位,便由王宗继承。”

“到了居摄三年(8年)九月,今上之母功显君薨,群臣百僚跪求今上勿要弃天下于不顾,于是便由王宗代为服丧,在冢墓边一住就是三年。”

这是什么?这就是政治资历啊!尽管王莽早早就立了四子王临为皇太子,但功崇公王宗仍被视为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他也虚贤纳士。说不定皇帝哪天就改了主意,要传位给这“好圣孙”呢!

第五伦了然,看来皇室内部,亦是有派别裂隙的。

众人过了横桥一路往东南行,此时天暮秋凉,道边树木飒飒,后有藕池残叶,前头巨城雄伟,还没摸到城墙,周围便已繁荣起来。

沿途多见街衢通达,里弄十余,每隔几个街坊,便能遇到一个集市,恰逢夕市刚散,商贾低头数着今日收获的钱,奴仆赶鹅提肉而返。

这仍只是京师的外围,常安有十二座城门,他们入城的位置是位于正北的“厨城门”,如今已王莽被改为“建子门”——就是扇门,也逃不过改名狂魔的毒手啊。

散市后回家的士、民和往来车马又在门口排起长队。景丹提醒第五伦和第八矫:“除了符传外,还得将大黄布千或货布备好,持于左手,如此才能入得城去。”

这倒不是要交入城费,而是王莽折腾货币太多次,导致天下人不乐用新钱。新室遂出台了这么一项法令:“官吏和百姓从一地到另一地,要持有符传,及与此相符的宝货。否则,逆旅置所不准留宿,关隘渡口予以扣留……”

但问题是,一枚能当一千钱使的大黄布千作为上次货币改革的产物,已经被抛弃,再过一年便要彻底废除,可出入城却还要它此作为凭证,岂不让人啼笑皆非?

好不容易入了城,第五伦总算能看一看这京师风物,在他想象中,常安作为两百年首都,应是百姓既庶且富,都人士女,殊异五方,游士拟于公侯。总之,京城人士的昂扬自信总得有吧。

可眼前景象却让他大失所望,格局确实大气规整,唯独少了一丝活泼,不论街道还是里弄,处处透着压抑。

路上车马确实不少,但一辆比一辆破,财力冠绝天下,过去最爱攀比富贵的常安人,近来出门却都争相乘母马,甚至是牛车。

车上的华丽装饰统统抹去,而行人也不再穿奢贵的丝绸,一个个皆着葛、麻,小袖短衣生怕浪费布料。妇女不戴金银之簪,反而用荆枝钗于发上,长长的裙子故意裁断一截,脚上的鞋履也不镶嵌珍珠玉石了,以破旧为美。

真像是返璞归真回到了上古三代一般,不过若是细看,一些人粗糙麻衣里面,却露出了华丽的丝绸布料来,原来只是表面工程啊。

景丹早知常安最近的复古之风,低声道:“天子以为,国虚民贫,咎在奢泰,于是便要民间器不雕伪,这才有了这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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