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40章

作者:七月新番

以除暴为名起兵的第五伦,祖上既不是秦吏,也不是秦始皇血脉,除非是嫌事业太顺利,否则,犯得着非用这已经代表邪恶、残暴的秦字,来自己挖坑添堵么?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怀心思,所上文书,第五伦都来个留中不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多难得的机会啊,他乐得籍此观察底下人的分歧与倾向,随着政权正式建立,大伙的关系,只怕不会像创业之初那般和睦。

倒是来自南阳的任光,和各个派系都没关系,好似孤臣,瞅来瞅去猜测第五伦的心思,等时机差不多时,遂给第五伦提了一个建议。

“人云,人不如新,衣不如旧。国号者,譬如人之衣裳,光鲜虽好,然不如旧衣适身。臣观明公之政,起于魏土。《左传》有云,魏者,大名也,可为国号。”

这个提议淹没在一众派系的声浪里,然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却偏偏被第五伦看中了。

“伯卿之言甚善。”

第五伦感慨道:“余起兵魏土,诸君亦多于魏地任职征伐,君子不忘其本,焉能得关中渭北沃土,而忘邺城草创之难,冰河阻赤眉之胜,八百壮士西征诛暴之勇?”

任光说得好啊,国号,其实就是衣服,往后称帝时换一身衣裳都无所谓,关键是它要对现在,有用!

所以秦就不可能了,只会起反作用,挑衣服得看看季节和场合,大夏天披一身貂,不热么。

齐、列、翊之类,宗族政治、地域政治色彩太过浓厚,太小家子气,第五伦亦弃之不取。

但魏也是地域啊!只是又有不同,那是第五伦将来自不同地方的下属们聚拢的地方,老班底们,万脩、小耿、第七彪等人,或多或少都在魏地干过,对那地方有感情,都不会有大意见。

最重要的原因是,第五伦的地盘,可不止关中这四个郡,在东边还有俩呢!要让关中的四万新兵和魏地不到一万的老卒对阵,说不定还打不过。

他的政权下一个目标,是“取全魏之地”,也就是河东、河内,得让那些被敌对势力包围的旧部知道,第五伦虽入了关,却也没将他们忘了!

以“魏”为国号,难道不是最好的一封情书么?

“再说,魏也挺好……”第五伦暗暗嘟囔:“历史上终结汉的,不就是魏么?”

他日来个“魏五挥鞭”,倒也不赖。

王号既定,熟悉礼乐的第八矫等人要忙着张罗仪式,而第五伦也要筹划给手下封什么官爵,排排坐分果果的环节到了。

然而即将上线的魏王伦在百忙之际,仍在心系东方的人。

耿纯,他的妻儿,还有丈人行马援。

“魏地,现在如何了?”

……

六月份的魏地邺城,其实曾一度人心大乱。

虽然第五伦在河东留了赵尨和两百兵卒,以伤病为借口,混迹在驿站置所里,也顺便作为传递信息的中转站,第五伦决定在鸿门起兵当晚,就火速派人东返,奔波一千多里,于五月底将消息送到了邺城,告诉马援他已动手。

然而在此之后,因师尉蒲坂关及新旧函谷皆在新军手中,第五伦再派人得绕远路,消息一度断绝了数天。以至魏地的亲信们,根本不知第五伦的中心开花成与不成,以四万新卒究竟能否击败甲兵精良的北军六校。

甚至在六月初,当得第五伦反于关中的惊变传到,本地豪右官吏也知晓时,甚至还有谣言大起,说第五伦兵败于关中,已经被杀!

消息一出,人心惶惶,倒是马援临危不乱,直接将一名在官署里嚼舌根子的吏员当场挥剑斩杀!

“明公已得大胜,诛杀了王莽,夺取帝都,天下侧目,汝等安得胡言乱语!”

然而彼时马援已与西边断绝消息数日,只一边宽慰女儿,一边与赶来邺城的耿纯统一意见。

马援笑道:“说句不吉利的话,就算伯鱼不幸亡故,他的儿子尚在,魏地何忧无主!伯山以为呢?”

耿纯瞧着马援屏退众人与他商量,刀还在腰上呢!这要是说半个不字,只怕今日走出去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这是自然。”第五伦离开时和耿纯结了儿女亲家,作最坏的打算,他也得护好女婿第五明周全啊。

“大善!”

马援拊掌:“既然如此,那就由伯山留守邺城,兵卒已备,我按照与伯鱼之约,南取河内,西击河东!”

《山海经》中记载了一种双头异兽,它的名字叫做鸓(lei)鸟,这种异兽长得像鹰,但是它却有两个脑袋,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像极了第五伦势力现在的情况。

不管西边的头成与不成,他们东边的头,得开张啊!

……

第280章 破竹

河内作为三河之一,舟车都会,号称陆海,颇为富庶。其人口繁茂,十八个县,户二十四万,人口一百万出头,比魏郡和半个寿良加起来还多。但其武备却十分羸弱,又因王莽征绿林,郡大尹带着泰半郡兵南下,导致河内防务更加空虚。

郡里的二把手,管兵事的“属正”就成了实际的掌权者,然而说起这位伏属正,本郡读书人赞不绝口,豪强却是大摇其头。因为对伏湛来说,当官只是他的副业,真正热爱的主业,是做老师!

河内的属正府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学堂,几百个当地读书人顶着炎炎烈日,正襟危坐,仰头听伏湛讲解《尚书》。

“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

因为常年彻夜读书,伏湛的眼袋显得很大,看上去好似占了半张脸,虽然不知是多少次念这句《禹贡》里的话,但他依然闭着眼睛,十分动情。

底下的几百名士人也很投入,能拜入伏氏门下,是他们的荣幸。世人皆知,汉无伏生,则《尚书》不传,传而无伏生,亦不明其义。将五经之一的《书》从暴秦之火中挽救出来,口授流传于世的,正是汉初的伏生老爷子!

而这伏湛,正是其九世孙,真正的伏氏尚书传人!

伏氏尚书,比世上的显学欧阳尚书、大小夏侯尚书还要正宗。伏湛之父乃是汉成帝时名宿大儒,做过帝师,又为博士,伏湛早早进入太学。

王莽下野时,视莽为圣人的他上书鸣不平,王莽代汉时,伏湛也衷心欣喜。王莽好用儒生,居然让伏湛做了捕奸捉恶的绣衣执法,结果伏湛心软,抓到人直接给放了。王莽也不忍心治罪于他,只让其慢慢做官,五次升迁后,莫名其妙补了个军职:后队属正!

让一位名儒来管一郡军事,王莽之善用人敢用人,可见一斑。

伏湛做了属正后,心思果然不在加强武备和训练兵卒上,反而利用职务之便开了学堂,教弟子们诗书,再让他们去军营里和后队兵卒讲儒家故事,教以礼仁。看这架势,是真想在殷商故地,打造一支“仁者之师”来。

正在教授之际,怀县宰卫飒(sà)焦急地走进来,穿过一众学生的案几,到还在闭目的伏湛身旁,低声道:“伏属正,出大事了!”

伏湛睁开眼,瞥了卫飒一眼:“子产,有何事能比传圣人之教重要?”

卫飒平日敬着伏湛,知道他的习惯,只作揖道:“是戎事!”

伏湛颔首:“国家大事在戎与祀,你说吧。”

卫飒急道:“魏成大尹马援,忽然将兵南下,夺取荡阴,渡淇水,兵临朝歌,眼下应已攻克!”

河内和魏地关系一直不错,因为本郡武备不振,本地豪强和官吏还指望被第五伦强兵后的魏成能帮忙挡着赤眉和河北诸多流寇,可第五伦南下时还笑眯眯的好邻居,怎么忽然就对他们动刀了?

卫飒道:“有传言说,第五伦反于关中,魏地乃其旧部,这次南侵,恐怕是蓄谋已久啊!”

伏湛皱起眉来,显得很苦恼,卫飒以为他在担忧如何御敌,不料伏湛却当场念了一首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淇园就在朝歌,从春秋卫国一直延续,汉武时为了堵黄河水,将淇竹都砍光了,老夫到此为官后令人修缮,稍复昔日诗经之景,只望马援麾下兵卒,不要将它们砍了做柴禾箭杆啊。”

原来是在担心竹子啊!卫飒目瞪口呆,只劝伏湛立刻整顿武备,守住沁水一线,同时向南求救,以待王邑、王寻派兵来援——此时是六月中,他们尚不知昆阳大败之事。

然而等卫飒奉伏湛之令打开郡仓准备好粮食后,让人糊涂的一幕出现了,伏湛巡查城中,发现因河内粮食多被王邑征走的缘故,许多老百姓面有菜色,一时间又心软了。

“夫一谷不登,国君彻膳;今民皆饥,奈何老夫独饱?”

于是伏湛把军粮作为赈济粮,给怀县人发了,也不带兵卒去沁水布防。而马援的兵锋,已经抵达了沁水北岸,在没有阻碍的情况下,从容搭建浮桥,准备南渡。

也就在此时,去南方告急的人回来了,没带回朝廷一兵一卒,反而将王邑兵败,只收拢了区区三万人回到洛阳的消息传到河内。

加上第五伦在西边攻克常安,王莽南狩不知生死的事情已被坐实,河内顿时哗然,以隐士蔡茂为首的人,开始规劝伏湛索性降了马援。

然而伏湛却置若罔闻,不似田况一般自诩大新忠良,也不像严尤那样自觉于天下有罪,要殉新,就是不表明态度。

而马援已渡过沁水,直扑怀县而来,满城皆惊,唯独伏湛虽在仓卒,却依然讲究文德,以为礼乐政化之首,颠沛流离犹不可违,教导弟子们诗书依旧。

但他的弟子们心已经乱了,今日上课,来的人从数百变成了百余,且不断有人心生不安,外头每每发出一点声响,就会愕然回头,惶恐不已。

此时传来消息,说城内的隐士、第五伦过怀县时曾去拜访的蔡茂,已经带着城内豪右士人,打开伏湛不抵抗政策下无人把守的城门,迎接马援入城了!

“夫子,孔子过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桓魋伐其树,孔子遂去,如今马援来势汹汹,夫子亦可去也!”

有弟子颤抖着起身,哭泣着请老师从南门走,他们虽是儒生,也带剑,愿意拼着性命,护送伏湛周全。

然而伏湛却笑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上一个满口“天生德于予”的圣人天子已经跑路了,但伏湛倒是比王莽还淡定,竟是“不战不降不走,不死不和不守”。

他宽慰弟子们道:“孔子困于陈蔡七日,外无所通,藜羹不充,从者皆病。然孔子愈慷慨讲诵,弦歌不衰。别说兵刃尚未加身,就算架在脖子上,吾等亦当如此。”

“要学淇竹啊,古之君子,其内坚如竹,其外温如玉,虽有秋冬之凌,而不改其绿。”

伏湛的话语变得慷慨激昂起来:“乱世将至,一如秦末之时,这世道往后不缺霸主、王侯、将军,缺的是能保留往圣绝学之人。听我讲完最后一堂课罢,倘若明日就是秦火土坑,吾当慷慨赴之,而汝等则要带着我所授之学,保全性命,以待太平。”

他的手指向弟子们:“届时,汝等,人人都是伏生!”

一席话让弟子们血脉贲张,俯首道:“诺!”

他们开始不管外头的人马嘶鸣,各自回到座位,继续随着伏湛学《禹贡》。

“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念到这一句时,随着一阵嘈杂,全副武装的魏地牙兵悍然闯入属正府,带路党蔡茂在前,而一身戎服的马援紧随其后,身边还跟着矮个子的黄长。

伏湛的弟子们战战兢兢地坐在位置上,这下兵戈当真要加身了么,而马援则踩着皮鞮,腰挂环刀步步朝他们的老师走去,来到伏湛案几前,刀刃猛地抽出!

“夫子!”

弟子们立刻起身,生怕老师被马援这粗鄙武夫所害,殉了道,但他们被马援的手下用兵器对着,又被迫坐了回去。

然而马援用刀尖挑起的,却只是伏湛的竹简,左手取了捧着,竟就这样介甲读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武人与儒生,刀剑与诗书,这真是诡异的一幕,弟子们糊涂,士卒也糊涂,唯独黄长猛地恍然大悟。

片刻后,马援挪开了目光,看向伏湛。

“恒、卫既従,大陆既作……《书》不管读多少遍,都让人受益匪浅啊,久闻伏惠公之名,敢问我说得对么?”

“将军所言不错。”从始至终,伏湛依然端坐在案几后,抬着一对大眼袋看向他,浑然没有畏惧。

“汉高皇帝年迈时也曾说过,吾遭乱世,当秦禁学,自喜,谓读书无益。”

“自践祚以来,时方省书,乃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

“朝闻道,夕死可矣,将军读书,还不晚。”

马援摇头:“伏惠公愿意教?”

“子曰:有教无类。”伏湛朝马援作揖:“只要有心向学,谁都能读《书》。”

“善,一言为定。”马援哈哈大笑,言罢竟收了刀,转身带着一众兵卒离去,还让他们带上了属正府的大门,又令黄长守好这里,勿让乱兵侵犯。

同行的门下吏和军官糊涂了,他们还以为是要跟着马建军来属正府兴师问罪,怎么却是虎头蛇尾呢?

倒是黄长在那啧啧称奇,感觉这堂课,自己受益匪浅:“高,实在是高!”

首先是那伏湛,你以为他木讷古板?无能确实是无能,但黄长仔细思索后,才发现这是绝顶聪明的人。

“不战,是因为自知河内弱旅,难敌魏地强兵。”

“不降,是因为降官太多,他降了也不会得到太好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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