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2章

作者:七月新番

……

郡府位于城北,与城南的县寺相对,却比县寺大了不少,大院深宅,峻宇雕墙。

上次第五伦来是为了私事,叩的是郡府东小门,这次则是公事,便直趋正门。

府门外有持戟的甲士站岗。门口屋檐下还有一些“孰”,让前来各曹掾办公的小吏们等待,队伍还排得挺长的。

第五伦却不必等待,景丹已在门口等他,能直接入内。

“孙卿兄,我看你满面春风,莫非有什么喜事?”

“伯鱼待会就知道了。”景丹嘴还是严的,只笑着让第五伦随他走。

进了正门后,景丹告诉第五伦,东边的小院是大尹及其家人、门下宾客居住的宅子,相当于后寝。西边则是诸曹掾的办公场所,乃是前朝。

他们路过每一个小院,都是一个单独的曹掾。什么贼曹、功曹、议曹、户曹、金曹、水曹、科曹、仓曹、兵曹、五官曹,相当于后世市里的各部门单位,曹皆有掾。

黑衣小帽的书佐、掾史不时捧着文书出入,第五伦上次若接受了“主记室史”的辟除,眼下恐怕也在其间奔忙了。

景丹一直带着第五伦走到占地最大的廷中,当面一个高大的罘罳(fúsī),筑土而建,类似后世的照壁,用青色与黑色画以云气鸟兽,彰显郡廷威仪。

绕过它就步入厅堂,第五伦脱了鞋履只着足衣随景丹趋行而入,却意外地发现,前些日子,在长平馆同席的萧言、王隆居然已经坐在里面了!

邛成侯的族侄王隆,第五伦对他的印象就是那首《秋菊赋》。不过这人除了作赋时,总是呆呆的,偏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是在思索下一首大作的辞藻吧。

萧言本就等得不耐烦,如今见冤家也来了,不由诧异:“景曹掾,第五伦来作甚?”

景丹不卑不亢:“伯鱼亦在郡君召唤之列,至于何事,稍后便知。”

王隆直到这时才发现有人来,看了第五伦和景丹一眼,然后又事不关己地发呆去了。

景丹与第五伦在东边就坐,第五伦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厅堂虽大,装饰却极其简朴,鲜于褒的县寺比这都奢华,更别说邛成侯府了。

此时天已经有点暗了,堂内却未点灯烛,萧言奇怪地问了一声,景丹却告诉他:“郡君下了令,黄昏未到,不得点灯。”

萧言这生在云上的世卿子弟,烧蜡烛像烧柴一般,当然无法理解,抿着嘴,心里定是不屑。第五伦倒是暗暗颔首:“至少表面上,这郡尹张子孝还是节俭的。”

可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啊,孝子廉吏治郡不一定厉害,瞧瞧邛成侯、萧氏的飞扬跋扈就知道了,张湛硬不起来,拿他们一点办法没有。

不多时,张湛来了,却见他四十余岁年纪,留着三叉胡,一脸肃穆,无愧三辅仪表之称。穿一身有些旧的官服,腰束葛带,足穿麻鞋,这模样是平日便如此呢,还是在执行王莽的简朴之风?

“见过郡君!”

四人起身朝张湛行礼,张子孝不喜欢繁文缛节,直接道:“古人云,公卿大夫,所使总方略、一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也。从前朝开始,郡守、二千石便要挑选吏民中的贤士,每年推举二人入朝成为郎官,是为孝廉。”

“新室以孝治天下,亦是如此,不举者有罪!”

一听跟举孝廉有关,萧言面色有异,看着对面的第五伦,心中大疑。

他早就听父亲萧乡侯说过,今年的孝廉有二,一是他萧言,另一个则是在郡里挂着“门下史”一职的王隆,名单都报上去了,走了流程,十月份就能入朝做郎官。

如今张湛召他们前来,应是正式公布,景丹还可以说是教化之吏有资格旁听,将第五伦喊来作甚?

莫非是张湛不知哪根筋搭错,要让第五伦顶替他们其中一人?

如此一想,萧言不由恼怒起来,倒是像极了那天宴会上隗嚣讽刺的,猫头鹰按着脚下的腐鼠,只以为凤凰要与之抢食!

万幸,赶在他发作前,张湛将话说完了。

“然而今年有所不同,陛下有诏,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新室建国十载,今年要广开进贤之路,选拔豪俊文学之士,好让贤能稽参政事,祈进民心。于是今年改孝廉二人,为特科四人!”

“特科?”

在座四人面面相觑,原来早在前汉时,这察举制除了孝廉为常科外,还不定期招收特科。诸如贤良方正、贤良文学,甚至还有有明经、明法、尤异、治剧、勇猛知兵法、明阴阳灾异等……大概相当于特招的特长生吧。

王莽却是将改革的刀挥向了仕晋之途,将特科与常科结合,弄出了前所未有的“四科取士”来。

“天子令二千石举治下吏民有德行、通政事、能言语、明文学者各一人。”

“一曰明文学,王隆,汝学通行修,颇有文章之能,可为之。”

王隆已经从他的文学世界里缓过来,起身应诺,从那篇赋就能看出,确实是实至名归。

“一曰通言语,萧言,汝家世代贤良,经中博士,又能直言极谏,可为之。”

前两个还好,但什么“直言极谏”就八竿子打不着了,莫非指的是他善于抬杠?萧言显然是依靠族望阀阅才入的。

萧言只默默拱手,看得出来,他对这安排极不满意。

“一曰通政事。”

张湛看向他一直信重的景丹,自己一直承诺孙卿一个郎官正途,如今算是实现了。

“孙卿,你在任文学掾期间,明达法令,足以决疑,又能案章覆问,文中御史,可为之!”

景丹应诺,感慨良多,他读完太学后射策不中,又因在师尉郡被大宗压制,难以出头,便毅然离开故乡,到列尉投奔罕见的清官张湛。

虽然做了三百石曹掾,可终究不是仕途正道,景丹还是渴望一个察举,成为郎官,以后才能独当一面,去当个县宰。

“一曰有德行。”

张湛看向第五伦,说起来,虽然久闻其名,但这还是张郡尹第一次见第五伦。

却见此子身材不高,却有几分气度,年纪是在座四人中最小。再想到景丹对他说起,当日长平馆中第五伦的言行,更多了几分喜爱。

最后这个名额,张湛是顶着巨大的压力,专门留给了第五伦。

“第五伦,你德行高妙,志节清白。孔子有言,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

“这德行一科,汝可当之!”

张湛语速很快,目光一直盯着第五伦,生怕他拒绝。而一旁的景丹亦然,眼睛朝第五伦频频暗示,让他快些应下,唯恐这小子又来个三辞。

第五伦微微张口,还不等他说话,一旁有人却忍不住了。

萧言忽然起身拱手,掷地有声:“小子才干浅薄,这通言语一科,实在是当不起,郡尹还是另请高明吧!”

……

第25章 明明是我先来的

虽然大家都得了察举,能入朝为郎,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三个人还要分冠亚季,四个名额,就更有高低之分。

新朝和汉一样,以孝德治天下,“有德行”,无疑是四科之首,相当于过去的孝廉了。

在萧言看来,张湛这么做,跟汉武帝用人一样,后来者居上啊!

内定也好,排号也好,明明是他先来的!萧氏与阳陵县留侯之后张氏约好,两家轮流举荐子弟,萧言为此多等了一年,今载本该顺顺利利,却平白无故被人挤占了第一的名额。

他当然不服!宁为鸡首不甘牛后,萧言深以为耻。

不论家世、阀阅、经术……对了,还有文采,自己哪点不比第五伦强?至于什么孝悌德行,在萧言眼中,始终是有目的的诈伪,沽名钓誉而已。

不就是让个梨,辞个官么?谁不会!我现在就辞!

于是萧言一时冲动,竟直接起身请辞,这察举,不去也罢!

岂料他刚出口,张湛本来就一直严肃的脸,更加凝重,竟拍了案几,厉声斥道:“萧以时,天子诏布的四科察举,这是何等肃穆的大事,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么?”

在座四人皆惊,张湛虽然仪表肃穆,可为政其实是软的,哪怕泾水闹灾那会,都很少跟豪右红过脖子,今日却破天荒斥了萧言。

不过张湛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跟萧言讲起了道理,苦口婆心地说道:“汝等可知本郡名士,宣秉?”

第五伦不认识这人,但王隆却很熟悉,他父亲是邛成侯的堂兄弟,家族已经不在长平馆,而搬到了郡北的云阳县居住,而宣秉正是云阳人。

“宣秉字巨公,少修高节,显名三辅。”

此人当初的名气,大概比现在的第五伦还大。早在前朝哀、平际,宣秉见王氏据权专政,侵削宗室,有逆乱的倾向,就辞去了吏职,当时的二千石派人征辟他做曹掾,宣秉称疾不仕。

等到王莽代汉建新后,听说了宣秉的名望,又令使者征之为孝廉,宣秉再次称病。这就是明显的不合作态度了,王莽遣人再召,结果却发现,宣秉已经跑路了,带着妻儿,隐遁于云阳深山中。

第五伦听了王隆的介绍后了然,看来这个时代,还真有不少心怀汉室,拒绝仕新的士人啊。

只不知有没有跳水殉国的。

“还有就都郡(广汉郡)人李业。”

张湛开始举例拒绝察举的严重性:“李业在前朝元始中举明经,除为郎,后来辞官回了故乡。”

“就都连率召他出仕,李业不愿,便被下狱,几乎被杀。还是陛下仁德,宽赦了李业,又举他为贤良方正,到常安做元士。可李业仍然称病拒不为官,竟带着家人隐藏山谷,绝匿名迹。”

接下来的话,张湛是瞪着还没来得及表态的第五伦说的。

“平素汝等让个太学名额,拒个乡吏、斗食,本官还能容着。可四科察举乃是天子亲自布诏,四辅三公厘定名录,名单都报上去了,汝等若还拒辞,必然惊动朝廷。公卿们便会想,莫非是欲效仿宣秉、李业,心怀前朝,不愿仕新?”

这话可就严重了,争一时之气的萧言都吓愣了,他家作为萧何后代,身份本就敏感,最怕被人扣上个“思念汉家”的帽子。平素小心翼翼,这次却是赶着去顶这罪名啊!

第五伦则暗吐舌头,幸好有姓萧的上前趟雷,不然被张湛斥责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看来他想凑齐三让三辞,只能日后再说了。

一句话,今时不同往日,在察举这种事上玩辞让,是要负政治责任的。胆敢拒绝,可能会被打入朝廷的黑名单,若是遇上一个想搞你的郡大尹,甚至可能会下狱,连累宗族,否则宣秉、李业也不会匆匆跑路隐居深山去。

想到背后的家族,萧言还是怂了,讷讷地向张湛告罪,捏着鼻子应下了这“通言语”的察举名额,位在第五伦之下,乖乖做他的牛后。

但心里对第五伦的厌恶,却又加深了几分,萧言只暗道:“张湛定是想着,第五伦年少寒门,能对他感激报恩。”

经过这一遭后,他们和张湛的关系,已经是举主和被举者。萧言、王隆自有宗族阀阅,视察举为理所当然。可第五伦和景丹,乃是张湛力荐才能入选,按照这时代的规矩,是要视张子孝为君的。

从此休戚相关,同褒共贬,被举者犯法有罪,举主会被牵连,反之亦然。

张湛将事说完,他清廉惯了,居然连饭都不留四人,景丹、萧言、王隆走出了厅堂,第五伦脚步慢了一些,回首朝张湛作揖。

“怎么,伯鱼难道也要请辞?”张湛板着脸,他已经将事情严重性说得很清楚,倘若第五伦敢再辞让,就不是赞叹其德行高洁,而是痛斥一番了。

“伦不敢。”

第五伦道:“只是心怀疑惑,我之前从未见过郡君,甚至还不识抬举,拒绝了你的辟除。郡君却不以为忤,向朝中举荐我,又以我为四科第一……”

张湛大摇其头:“二千石官长纪纲人伦,佐圣天子劝元元、厉蒸庶、崇乡党之训哉。举荐本郡贤人才俊,难道不是职责所在?有何奇怪?”

他只是在这个扭曲到不正常的世道里,做个一件该做的事,如此而已。

见第五伦仍拱手未起,张湛知道他不问清楚不罢休,遂道:“之所以举荐你,是因你孝悌德行冠绝郡中年轻一辈。”

“又因你在第五里做的事,兴义仓、补不足,深合圣人之意。”

“也因你在长平馆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到了老夫心坎里了!”

张湛感慨道:“方才我所说的宣秉、李业,世人对他们多有赞誉,以不仕为高节,以隐居为独行。甚至有人将二人比作古代的伯夷叔齐,可在我看来,彼辈虽求仁得仁,却不足士人效仿。”

他也做过汉朝的官,食刘家之禄。可在新朝却继续任职,没有选择不食新粟,当然有一番自己的挣扎和见解。

“孔子周游列国时,曾经在楚地遇上两位隐士,名曰长沮、桀溺,在拉着犁耕地。”

“孔子让子路去问路,二人知道来的是孔子,就对子路说,这天下纷乱如同滔滔洪水,混乱邪行流淌得到处都是,你要随谁一起去改变它们?还不如随吾等避世而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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