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95章

作者:七月新番

这词现在已经有了,意为德行端正、善良。只是这个评价,天下绝大多数人,不会同意。

“没错。”

第五伦的话语意味深长,却又带着一丝叹息:“陛下他,确实是位‘好人’!”

……

因为北阙甲第离寿成室极近,第五伦入朝也变得很方便,他还得了王莽特别赋予的符节,可以随时入觐。

到了次日,第五伦再入宫,发现王莽的眼袋更深了,蔫蔫的,全无昨天的慷慨兴致,只怕又没睡好吧,听说王莽也是个工作狂,每日直到很晚才释卷。

但这天下,不是说你勤政就一定能治理得好的。

经过昨日的倾诉衷肠,今天王莽就不跟第五伦谈理想,而是着眼于现实,让他分析分析南方战局。

“大司空隆新公,宗室戚属,前以虎牙将军东指则反虏翟义破坏,西击则槐里逆贼靡碎,此乃新室威宝之臣也,如今将兵数十万,自洛阳南行,贼虏必败,只是……”

第五伦心里又痒痒了,决定在窦融之外,再给王邑加个挂。

他指着地图道:“自洛阳南下宛城有两条路,一为鲁阳,在西,此乃楚国鲁阳公与三晋鏖战,挥戈止日之处也。”

“二为昆阳,在东,此乃齐桓公、管仲南征楚国问罪所止之处也。”

“依臣愚见,数十万大军数量庞大,不宜聚于一处,而应分两路攻之,好使叛军左右不能相顾。”

第五伦不知道窦融得了自己书信后是何反应,更不知他能不能劝动王邑,只能指望王莽的微操能起点作用了,想来此时此刻,大司空已经抵达洛阳了罢?

王莽却不太高兴,觉得第五伦管太宽泛,只让他专注于偏师,第五伦遂大谈自己的方略。

“一旦在鸿门收拢各地丁壮兵卒,使臣之旧部为士吏、什长,稍加训练,六月初一前,大军便可开拔出征。道蓝田,走武关,袭宛下,与大司空会师。”

一个月将散乱的几万丁壮训练成军,简直是痴人说梦,除非他们个个都有大学生的高素质,但第五伦没时间了,王莽也没时间了!

“五月下旬,必须出征。”这是王莽给第五伦定的时间,仅有两旬!

这样的军队,第五伦估计,自己带到宛城,倘若王邑那边没按时到,孤军与数万绿林、汉兵交战,也是覆军杀将。

但他却在面色为难一阵后,不情不愿地应诺,还主动恳请一事。

“自古军必有监,臣想请陛下任命一人为监军!”

“卿想要谁人?”王莽又不太高兴了,哪有主动点人为监军的?第五伦果然是太年轻太毛躁。

但第五伦提的人选,却让王莽打消了最后一点疑虑。

“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

陈崇若在此,只怕要被这一句吓得尿出来!

王莽转怒为喜,笑道:“为何?不是盛传,你与统睦侯有过节么?”

第五伦道:“是否有怨,伦不欲自辨,只是举贤不避亲仇,统睦侯对陛下忠心不贰,常年监察群臣诸郡,未尝有失,世人惧之。此番南征,士吏多为临时新募,伦年少德薄,只怕弹压不住,正需要一位权重名威的监军辅之。”

说了这么多,第五伦真实的想法,应该是让陈崇相互掣肘监督吧?王莽如此猜测。

早说啊!他最擅长异论相搅这一套了,否则也不会凑出廉丹、王匡这种极其般配的搭档来。

想来,去给第五伦做监军这种事,忠心耿耿的陈崇,应该不会拒绝吧!

除了监军,王莽还打算派给第五伦一个副将,最好也是跟他不太相睦,随时能将军权拿过来的。

但王莽没有立刻答应第五伦的请求,只说自己要三思,却点了第五伦随自己出宫。

“国师公病笃,只怕没几天了,维新公与他亦有渊源,且随予去府中探视。”

……

刘歆没想到,已经半年没召见自己的皇帝,居然会在得知自己病重后,忽然来访!

还带着第五伦!

俗话说,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刘歆不是搞政变的能手,一时间手忙脚乱,别说在府中暗藏甲兵提前动手,他们什么准备都没做啊,只能往榻上僵硬地一躺,心中怦然乱跳。

前汉时,皇帝就经常亲视老臣,诸如汉宣帝看望霍光、汉成帝探望翟方进,然而都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探望后还赐了牛、酒,那就是要大臣自杀的暗示。

刘龚等参与阴谋的人都已六神无主,还以为被皇帝窥知底细,倒是刘歆慢慢冷静下来,他太了解王莽了,这一趟来,或许只是……

“只是因为,陛下是好人,怜惜我这老友即将离世吧。”

于是,刘歆只在榻上闭着眼,听到外头陆续有下拜的声音,一双沉重的脚步走入寝中,后头则是稍轻些的。

王莽带着第五伦走到刘歆病榻前,第五伦也没想到两年不见,刘歆居然老成了这般模样,瘦骨嶙峋的,看上去确实是命不久矣了,又想起了扬雄,一时间竟有些心酸。

“陛下……”刘歆勉强睁开眼睛,欲起下拜,这真不是装的,而王莽立刻搀住了他,让刘歆免礼。

“子骏啊子骏。”王莽还是习惯称呼刘歆的故字,他扶着老朋友的手,能明显感受到上面已经没有二两肉,好似全是骨头,不由感慨不已。

“汝等且退下,予有话要与子骏说。”

第五伦看了一眼刘歆后,与刘龚等人退出了寝房,只剩下一对老朋友时,气氛一时安静了。

打破沉寂的是刘歆剧烈的咳嗽,王莽替他拍了拍背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子骏,今日来汝府中,除了想看看卿外,予还有一事相询。”

“陛下请说,老臣乘着最后一点清醒,知无不言。”刘歆颇为紧张,他在榻下藏着一把匕首,但以自己这身体,只怕连握住猛刺的力气都没有。

王莽站起身来踱步,眉头拧到一起,他昨晚确实没睡好。

“予做了一个怪梦。”

王莽叙述起自己梦里的情形,和居摄、代汉前那些编造的梦境不同,这次是真的。

“予梦见空了多年的常乐室(长乐宫)中,已经被放倒在地许久的秦时金人,忽然自己起立,其身形庞然,足高百丈,各立一方!”

仿佛一脚下来,就能将长乐未央踩成平地,导致王莽被吓醒:“而事后回想,不多不少,金人正好五个!”

“子骏,此梦何解?”

……

《汉书·王莽传》:莽梦长乐宫金人五枚起立。

第228章 清君侧

“尤记得那是天凤五年秋八月,我与桓君山奉命巡视六尉乡校,遴选太学生,初次与维新公相见。”

眼下皇帝王莽在寝中与刘歆不知在谈什么悄悄话,刘歆之侄刘龚也请第五伦落座,谈及往昔颇为感慨。

当时第五伦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弱冠孺子,以辞官让学初次扬名于县中,谁能料到,短短六年时间,他居然就位列上公,跻身贵戚了。

人的命运啊,不光……还要……那句话第五伦不想再重复了,不过也亏得他遇上了王莽这“用人不疑”的。神棍、卖饼看门的都能一朝从匹夫跃至四辅四将,他就不行?

第五伦只笑道:“吾也难忘当日情形,伯师与君山谈及人之形身与烛火之论,受益匪浅。”

人的形体好比蜡烛,精神犹如火光。火光是依靠蜡烛燃烧而产生的,烛完之后,火光岂能凭空存在!同样的道理,人的精神是依赖其形体而产生的,人体死后,精神岂能单独存在?这是桓谭的观点,而刘龚却觉得,蜡烛烧完前可以点燃下一个,那人的精神岂不是也可以“传火”?

这亦是《庄子》所言:“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虽然第五伦不太愿意承认,但他这状态,还真跟刘龚所言颇类,这也是逼迫他奋发的原因——因为你也不知道,自己这根蜡烛,什么时候就灭了,非得赶在这之前拼命发光才行。

第五伦很好奇,对这个问题,桓谭和刘龚是否争出个结果来了?

刘龚只苦笑着摇头:“天下板荡,不知所终,焉有空闲与心思谈虚?”

这天下,已经连一张安静的书桌都放不下了,桓谭倒是闲,但却是目睹世道沦丧,有点自暴自弃,终日在家置酒,鼓琴而歌。因为老是奏悲歌哀乐,王莽不喜,连钟也不让他敲了,从掌乐大夫降职为谏大夫,赋闲在家。

刘龚也担心起桓谭来:“去年君山之母病逝,他扶棺回吾符郡(沛郡)老家去了,如今那一带也闹了流寇,消息断绝,已经数月未曾通信。”

桓谭也算出身寒门,不知其家族在这乱世里能否自保一方,第五伦只希望,老朋友能够平安无事吧。

说到这,刘龚似是想起了什么:“桓君山撰了几卷书,其中便有《形神》之篇,我这就取来与维新公看看。”

言罢离开少顷,回来时捧着几卷封好的竹书,见第五伦要打开,遂笑道:“维新公归去后再翻阅不迟。”

第五伦感觉刘龚似乎话里有话,心中一动,只让侍从收好竹简。这时候,王莽却从刘歆寝中出来,负着手一言不发,而刘歆则由侍儿搀着在后相送。

第五伦也没法久留了,只见憔悴的刘歆在跪拜王莽后,又朝他拱手:“只望维新公能早日征平贼寇,老朽不才,割了五年的圆,仍未精确到伯鱼当年所书之率,届时若老朽尚再,还望再讨教一二。”

在王莽面前,刘歆维持了纵是将死仍不忘学术,而对形势毫不关心,只在皇帝和第五伦走后,屏退下人后,他的手却止不住激动地抖了起来。

刘龚关切地问道:“叔父,陛下……”

“他做了一个梦。”刘歆念及王莽之梦,颇为欣喜,笑到咳了出来。

贾谊有言:“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王莽所梦金人,其实就是秦时铜人,高三丈,哪怕重量最小的,粗略计算也重达千石。其背后有铭文曰:“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

项羽入咸阳,一把大火,却未能烧毁铜人,到了汉朝,它们被运到长乐未央来,但随着朝堂上下黑秦日甚,这些前朝旧物留着扎眼睛,它们遂被推倒,脸朝下,背朝上,留在长乐宫一角。

因为王莽不喜欢“宫”和“长”字,故而长乐宫也改成了常乐室,如今他梦到五枚铜人自此起立,这意味着什么呢?

刘歆方才宽慰王莽:“金者,西方,万物既成,杀气之始也。故立秋而鹰隼击,秋分而微霜降。其于王事,出军行师,把旄杖钺,誓士众,抗威武,所以征畔逆、止暴乱也。”

“而陛下又字‘巨君’,梦秦时金巨人五枚起,正好与我朝吉数‘五’对应,预兆兵锋出于常安,隆新公、维新公之兵将如秦扫六合,荡平关东贼寇之兆也”。

可他真实的想法,却与之相反!

“若欲如我所言,须得金得其性矣。然而皇帝贪欲恣睢,务立威胜,不重民命,则金失其性,预兆非但不吉,反而大凶,新室将重蹈亡秦覆辙!这意味着,兵戈将起于常安萧墙之内,而其数五……”

刘歆喃喃道:“岂不是与吾等欲引为援兵的第五伦颇合!?”

……

反正嘴长在人身上,而汉语词汇博大精深,翻来覆去怎么说都有理。

王莽也不单单咨询了刘歆,还召了大长秋张邯来问梦,张邯也以祥瑞说之。

但这并未让王莽心里舒服:“圣新之胜,何必以暴秦遗物来预兆?”

再者,他对长乐宫,是有阴影的。

汉时长乐未央,长乐甚至还排在皇帝办公的未央之上,因为长乐住的,是太后、太皇太后。

从吕后开始,一直到王莽的姑姑王政君,那儿住过许多位强势的太后。她们凭借“汉家以孝治天下”的原则,甚至能够代替皇帝施政宣诏,王莽之所以能取得政权,多赖王政君之力也。

但作为汉元帝的妻子,王政君对王莽违背诺言,取代汉家颇为不满,索要传国玉玺时,老太太脾气上来,直接往地上一扔,砸坏了一个角,逼得王莽不得不以金镶之。

这之后王莽不断讨好老太后,然王政君愈发不悦。王莽更改汉家黑貂,著黄貂,又改汉正朔腊日。王政君却反着来,要求宫中官署依然穿戴汉家衣冠,到了正月腊日,独与其左右相对饮食。

王莽待王政君如亲母,她崩后还服丧三年,为此耽误了封禅泰山、迁都洛阳等大事,可王政君呢?她死时依然以汉家未亡人自居,还诅咒王莽将害得王氏族灭。

在这天下复汉浪潮起时,梦到金人起于老太后住了几十年的长乐之内,王莽焉能自安?虽然身边人都说这是“大吉”,但他还是心虚,仍然厌恶此事,遂遣尚方工去将长乐宫中十二金人背后“皇帝初兼天下”等字样统统磨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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