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9章

作者:七月新番

“陛上月便下达诏令,说孔子初仕,为中都宰,制为养生送死之节,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途,路无拾遗,器不雕伪,三月而大治。”

“今天下四夷未平,而奢靡之风日盛,有违圣人之教。陛下便欲效仿孔子之政推行教化,从前日起,下令除了路厕要分男女外,还要诸侯士大夫遵循礼义廉耻,习之于衣食住行四事之中。”

这诏令已经下至各郡,但除了重修路厕外,尚无其他动静,谁能想到皇帝居然是认真的!

王元只感觉可笑,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新室天子的想一出是一出,遂低声道:“恐怕又与群饮罪、行古钱二十八种等事一般,是陛下一时兴起。”

隗嚣摇头:“不然,我听说,寿成室(未央宫)中,从皇后到宫女,又开始穿蔽膝短裙了,陛下的单衣也都打了补丁,恐怕是要认真推行。”

仔细想想,他们的皇帝还真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

汉成帝时,王氏五侯奢靡,贪污腐败,终日沉溺舆马声色,搞得朝堂乌烟瘴气。

家族里唯独出了王莽这个异类,他小小年纪便折节恭俭,孝顺母亲,照顾嫂子和兄子,一心学习儒经,与有识之士往来。封侯做了官后,也不贪图钱帛地产,俸禄和赏赐的舆马衣裘,都用来养宾客义士,家无所余。

而等到王莽当上大司马大将军后,有一次其母亲生病,公卿列侯遣夫人去王家问候。王莽的妻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出门相迎,她穿的是短裙,衣不曳地,布不过蔽膝,众夫人还以为她是奴婢,直到亮出身份才惊愕不已。

至于后来做了安汉公、摄皇帝、真皇帝后,每逢天下闹灾,王莽就唉声叹气,带着群臣百官一起吃素菜食,更是家常便饭,王元都跟着吃过两顿,回家就恶补大鱼大肉。

如今推什么孔子中都之政,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王元听得呆愣,但还是觉得与己无关,只骂道:“季孟自在常安遵循即可,应我之邀来赴宴,又无五威司命派人监视,何必如此作态?赶紧换了罢!”

“换不得。”

隗嚣弹了弹自己的衣冠:“我出城时,正好遇上予虞(水衡都尉)唐尊。唐尊对此事最为上心,陛下如何说他就如何做,身穿短衣小袖,乘牝马柴车,睡觉在稿上,家里用瓦器,招待宾客用的竟是土鬲。”

“他问我要去何处,我说来汝家赴重阳宴。唐尊便一本正经叮嘱,说孔子之政不能只限于常安,还要散播到各郡去。而我身为下大夫,当以身为则,到了列尉郡,也要如在常安一样简朴,好让本地豪族士大夫争相效仿。”

隗嚣说完后拍了拍王元道:“惠孟,汝等很快也有这样一天了,这些奢靡华车,坐不了几日都要藏起,先等这阵风刮完吧,列尉离京师太近,五威司命可一直盯着。”

言罢隗嚣就抬起头,恢复了京官的威严,将方才的话对出门相迎的众人重复了一遍,只收起那些对此事的不以为然。

末了他半开玩笑地问道:“邛成侯,今日汝家赴宴之人,可有骑乘非钧驷者?”

王元哪知道啊,看向家丞,家丞已是听傻了,只能讷讷禀报道:“有两位。”

而众宾客也适时纷纷让开,露出了站在角落里的景丹和第五伦来。

方才还在嘲笑二人车马简朴的樊筑此时已目瞪狗呆,他知道景丹是文学掾,负责郡中教化,又是郡守亲信,莫非早知此事?

众人也都是这么想的,看向景丹的目光有羡有怨。

羡的是有了今日之事,景丹或许能被隗嚣这京官记住,名声上传到国师耳中。

怨则是觉得景孙卿枉为同僚,连这都不跟他们说,却悄咪咪地自己履行。真是一个为了博取名望不择手段,心思深沉的家伙啊!呸!

景丹却是一脸发懵,只偏头瞧了第五伦,心中惊异:“伯鱼在天子诏令未下时,便在第五里分了男女之厕,与皇帝之意不谋而合。”

“如今常安推行简朴之风,还未要求郡县效仿,连我这文学掾都不知情,伯鱼却再次抢先一步,自驾陋车羸马,这总不会又是巧合吧?”

别人对景丹斜眼,景丹亦对旁边的第五伦侧目,认为此子不简单。

隗嚣本是玩笑话吓唬吓唬众人,也没料到还真有,惊讶之余,只好笑道:“大善,诸君士大夫,皆要思与厥齐。”

“谨遵大夫之言,吾等一定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众人只好乖乖应诺,再不敢有半句嘲弄鄙夷。

隗嚣要王元引荐一下二人,景丹立刻上前见礼:“郡文学掾景丹,见过隗大夫。”

“景氏?你籍贯莫非在师尉郡?”

“正是师亭县人。”

隗嚣笑道:“太师羲仲景尚是你什么人?”

“是下吏族兄。”

隗嚣颔首,又看向第五伦,只觉得此子好生年轻,待到听他报上姓名,顿时乐了:“莫非是那位‘让梨儿’?”

“哦,季孟竟知道本郡的小名士?”

王元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请了第五伦赴宴,不由大愧,连忙装作很熟的样子掩盖尴尬:“他两辞两让的贤名,已散播于全郡,如今都传到常安了?”

隗嚣不知道两辞是啥,只抚须道:“前些时日,我在国师公面前禀政,恰巧国师之侄,下大夫刘龚从列尉郡回京师复命,他说起过第五伦退学、让梨之事,国师遂赞曰……”

“少有贤行!”

嘶!此言一出,从王元到众宾客,都对第五伦侧目。国师公是谁?那可是新朝四辅之一、皇帝陛下最亲密的朋友,如今第五伦声名也算直达朝堂了。

岂料第五伦却并无喜悦,心里反而有些焦虑。

上个月在桓谭、刘龚面前让学时,他还不知道国师公名讳。

可现在不一样了。

前些时日,当第四咸再次去里中时,第五伦想着这商贾行走各郡,见多识广,应该认识不少人,就随口问了他一件事。

“对了,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刘秀’的人?”

“哪个秀?”

当然是蒂花之秀的秀。

第五伦将那字写给第四咸看,本来想着不可能那么顺利,岂料,第四咸立刻就给了他答案。

“岂能不知?”

“刘秀就是国师公,国师公就叫刘秀啊!”

第五伦当场就将口中汤水喷出,事情已经过了好多天,直到现在他还没回过味来。

他不太懂历史,只想着,刘秀不是推翻了新朝建立东汉么?怎么又变成王莽的好友,新朝国师了?自己来的是平行世界?此事必有蹊跷!

此刻也顾不上再去想那件事,在隗嚣说国师刘秀出言夸他后,第五伦得有所回应,不能傻站着。

他只低下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道:

“国师公,知世间有第五伦耶?”

……

第22章 贫富差距

在觉得第五伦不简单后,景丹对他不由多了几分观察。

虽然都叫豪,但邛成侯家和第五氏,无疑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拿住的地方来说,景丹去过第五伦家,不过是小小坞院,能容四五十人栖身而已。

而这邛成侯家的长平馆,可是前朝行宫,东西三里,南北四里,赶得上一座小城了。宅院数不清究竟有几进,屋舍皆徘徊连属,重阁修廊,院墙上饰以绮画丹漆,穿行其中,终日不能遍达。

而院落中间还有花园,激流水注沟渠,挖开平地积为池沼,又构石为山,高数丈。奇树异草,无不种植,时值九月,百花凋零,唯独圃中的黄菊正尽情绽放。

景丹只记得当年自己初次受邀前来,都有被震撼到,按理说像第五伦这种小户人家的年轻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更应瞠目而观才对。

但第五伦脸上却一点惊奇之色都没有,打进了长平馆,就只是随意地左右看看,也无艳羡之情,这份镇定自若在出身寒门的年轻人身上极少见。

景丹却不知,对第五伦来说,邛成侯府的观光之旅,新鲜则有,震撼却无。

作为一个现代人,见得最多的就是“大场面”,高厦林立就不提了,古代的皇宫奇观,前世旅游时他也去过不少。更何况,这邛成侯家以财力精心打造的花园,从设计到管理,在第五伦眼中确实很一般,放后世,随便拎一个县城的人民公园就能吊打。

但从外到内纵观邛成候的家底,第五伦还是有点羡慕的,光僮仆就有八九百人,加上族丁、徒附宾客,便有两三千人之众,以王元的地位名望,一旦天下有变,号召本县上万人聚集在手下不要太容易。而第五里太小了,若他也有如此大的基业,便能做更多事,往后救更多人。

同行的景丹就这样一路观察第五伦,见他多是云淡风轻,直到路过一个小园时才停下脚步,目光瞥了进去。

景丹也随之而望,却见是几个奴仆,奴儿衣纨履丝、婢女也丽美奢华,莫非是起了少年心性?

但第五伦看的不是人,而是狗。

几条毛发油亮的狄犬,正趴在上好的蒲子席上,大嚼鲜肉。

那可是第五里普通族人一年到头,只能吃上三四次的好肉啊。

第五伦没说什么,这是别人家的事,爱吃啥吃啥,他管不着,步伐只稍稍停顿,便跟着众人到了长平馆庭院厅堂。

客人们按照等级分别坐于堂下、堂上、上席,第五伦本要在院子里落座,邛成候家丞却连忙过来朝他作揖:“老仆愚钝,先前不识君子高名,家主和隗大夫说了,请君子与景曹掾上席就坐!”

那就听安排呗,第五伦只跟着家丞往里继续走,却见正厅高大堂皇,青铜灯架如同枝叶繁茂的大树,外面天还大亮,上面的膏烛却不要钱似的燃烧。

主厅的堂上能坐十余人,多是樊筑等“前朝遗老”,他们看到第五伦得以继续往里,都露出了或羡慕,或不服的眼神。

位于最里面的是一座与大厅相套的小堂,分东西席,东席坐着邛成候王元,还有一位面容文稚的年轻人,应该就是其族侄王隆,在郡中以文学闻名。

西席之首是隗嚣,其次为萧乡侯嫡子萧言,再次为景丹,正与隗嚣低声攀谈,抬头看了第五伦一眼。看得出来,隗嚣似乎挺欣赏景丹,加上他是郡尹亲信,这才升了位置。

第五伦就理所当然地坐到了西席末位,心中暗道:“我能进上席,恐怕还多亏了国师刘秀那句‘少有贤行’吧。”

而宴席之上,第五伦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了豪大家和普通人的贫富差距。

他面前案几用的是珍贵的桂木制作,黑漆涂染,雕镶了让人目眩的花纹。席子也不一般,也不知用的什么名贵草木,跪上去软软的,不像平民家里的草垫一样扎膝盖。

奴婢们早就熟练地将餐具摆好了,什么爵、觞、樽、俎,第五伦无法全部叫出名字,堂中央还放置一个热气腾腾的青铜大鼎,钟鸣鼎食之家啊。

案几上则是银口黄耳的金属杯盘,雕文彤漆的酒壶,还有自河内野王、做工精美的羽觞漆耳文杯,低头一看,木胎红底的杯中有“君幸酒”三字。

想想他们家,只有不多的漆器,还得有贵客才用,平日都使陶器、葫芦瓢,与农夫区别不大。

至于食物,倒是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殽旅重叠,燔炙满案。除了日常所见的肉类猪牛羊鸡鸭鹅一应俱全外,还有鱼鳖、鹿胎、鹌鹑,来自南方的楚橘、贩于蜀地的枸酱,在景丹等人看来,算是物丰味美。

想想第五霸吃饭时,不过是豆羹黄饭,佐餐的常常只有一酱一肉,遇上喜事或客人才加菜,亦不过鱼脍熟肉,不至于像这般,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统统捞来,五湖四海之美物皆烩成佳肴。

第五伦只能感慨一句,这就是有钱人枯燥无味的生活。

这时候,东道主王元起身举樽笑道:“《诗》云: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日列尉郡闾右著姓会于长平馆,岂可无丝竹鼓瑟之乐?”

他拍了拍手,厅堂两侧的乐者侧身跽坐,或击缶、或鼓瑟。一群邛成候家养的美艳舞者翩翩上堂,挥动衣袖,体态恣意,跳的是赵地中山的婀娜舞步,那是前朝“妖后”赵飞燕的故乡。

第五伦瞅了一眼隗嚣,他并没有任何异色,只笑呵呵地享受这一切,显然是习以为常。

满堂众人都觥筹交错,欢声笑颜,入席前隗嚣在外面一本正经宣布的常安孔子之政,皇帝王莽带头的简朴之行,还有什么群饮罪,早就忘到了脑后,果然是只许州官放火啊。

这新朝确实是奇葩,为政的拍脑袋下诏,想一出是一出。下面的人则在车马上佯装遵从朴素,关起门来却一切照旧。不知王莽晓不晓得这种阳奉阴违,知道了又是何种表情?

宴席上并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事,王元先给众人引荐了第五伦。这时候第五伦瞥见,坐在西席第二位的萧乡侯世子萧言在满堂欢笑丝竹中,却板着个脸,偶尔目光与第五伦对上,竟厌恶地挪开了。

而坐在萧言旁边的景丹要举酒敬他,萧言也只单手举爵,弄得景丹有些尴尬。

也是,从汉高祖时就一直传国,十多代人皆是贵胄的萧家,虽然改朝换代了,却依然是人上人,都可以算“世家”了。如何乐意与第五伦这种寒门子弟同席?对他而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若非顾忌隗嚣与王元的面子,萧言几乎都要拂袖而去。

第五伦家是小地主,一代代衰败,脚已经踩到了泥巴地里,与里民同列。而萧氏传十余代皆为列侯,早就高高在上飞在云端中,再不接一丝地气了。

吃了一会,众人皆酒足饭饱,王元便起身,邀约大家做重阳之宴最重要的活动——佩茱萸登高。

登的却不是山,而是长平馆中的高台,台修在一座小塬上,能站下数十人。

登到台上后,秋风掠过平原,除了凉意外,还带来花苑中的菊香。众宾客都头佩茱萸,跟随隗嚣、王元,临高而俯观,看着西边、南边一望无际的邛成侯庄园,奉承些阿谀赞美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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