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77章

作者:七月新番

马援算了一笔账:“迟昭平的旧部两三万,泰山郡城头子路的部众万余人,再加上裹挟的百姓万余,青州兖州几个郡慕名汇拢的灾民数万。”

真打起来,双方的兵力最乐观估计,也是以一敌五。

更麻烦的是,这次迟昭平显然是有备而来,和去年她进犯元城时大为不同。

过去一年,迟昭平跟着樊崇、董宪,打了官军主力练手,嫡系部众秩序有了略为的提升,而且居然装备不差,迟昭平麾下的精锐数千人,披甲率居然跟豪强武装不相上下,草叉农具也换成了钩戟长铩。

赤眉自己不事生产,这些甲兵哪搞到的?

第五伦却不奇怪,除了一些郡县武库外,都是成昌之战的遗泽啊!

他忍不住暗暗骂道:“真得感谢更始将军廉丹、太师王匡,这两位辛辛苦苦从关中,给赤眉军送甲送粮的运输大队长、副队长啊!”

……

爰曾,乃是泰山郡卢县人。

他虽然是个粗人,却很羡慕读书人,喜欢听孔子和七十二贤的故事,尤其仰慕子路,遂给自己取了同样的字,等到他去年响应赤眉,起兵于卢县城头后,部众就叫“城头子路”。

举兵的原因和大多数流寇一样,活不下去了!

泰山郡一向地瘠民贫,官军和赤眉樊崇部在此反复拉锯长达数载,连好好干农活的日子都不多,一些人去投了赤眉,剩下继续做官府顺民,结果赋税更重了。

人祸之外又遇天灾,去年春三四月间,冰雹大如鸡子;入夏以后,全郡三月不雨,大旱成灾。秋初下了一点,卢县一带的粟麦尚有希望,但将收之际竟来了一场大霜,麦粒未能灌浆,悉数冻死。八九月济河泛滥,黄水溢堤,大旱之后复遭水淹,灾情更重。

那段时日,别说粮食了,粗糠都是美味佳肴,里中的杵臼,每天有人捣榆树皮,然后煮着吃,城头子路就吃过,刺得嗓子疼!

当榆树皮也被剥光时,就往嘴里塞枯树叶,山上的野菜,明知道有毒,猪吃了都得四肢麻痹,也嚼到口中。绿油油的水溢出唇角,舌头麻得肿大,话都说不出来,咽下肚子后,一股苦腥味,可好歹,肚子里有东西了,哪怕它也不安分地疼了起来。

有时候城头子路甚至想划开腹部,将肠肚胃统统扯掉。

“这还不是最难下咽的,最难吃的,是柴火。”

“柴火?”

饿极了没办法,朽烂的柴,就这里面白花花的柴虫,硬生生的啃,边吃边哭,真不如早死。

确实有很多人活生生饿死,亦或是饿疯了吃土胀死。每个县都有成百上千的灾民鹄候号叫求乞,那些菜绿的脸色,无神的眼睛,城头子路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同情心、秩序和道德都已荡然无存,人们惟一的想法是吃,饥饿主宰了一切。佃农贫户将子女卖给还有余粮的豪强、地主、官吏,卖子女无人要,自己的年轻老婆也卖入女闾。可悲的是,卖一口人,换不回四斗粮,吃不了几天又没了。

老弱妇孺终日等死,年轻力壮者还能铤而走险。

许多两眼灰蒙蒙、东倒西歪的穷小子,就跟城头子路一同滋事,举旗响应赤眉,杀进县寺里,将依然肉食三餐大腹便便的官吏统统放血,打下小豪强坞堡开仓放粮!

原来只要胆子大,手中有刀,吃上饭也没那么难!

就这样,老实人也被逼成了“贼寇”。

他们参加了成昌之战,杀了许多官军,那些大车大车被抛弃的粮食让饥饿的众人吃得肚儿浑圆,缴获的辎重甲兵让自己面貌一新。

可加入赤眉的人靠刀口舔血吃上了饭,和大多数饥肠辘辘的百姓没太大关系。入冬后,兖州情况继续恶化,在儿女无处可卖后,活人吃活人成了常态,有易子而食、易妻而食,甚至还有弑亲而食的。

城头子路回到老家卢县时,发现这儿已一片荒凉,去到当年曾好心接济过他的一户亲戚,想要报恩。环顾四周,真真的家徒四壁,夫妻俩饿得起不了身,只是手里各自捏着带血的刀子,眼睛血红看着对方。

城头子路让人喂他们喝粥,喊了几声后,却发现这家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问了一圈,当爹的言辞闪烁,只说:“卖了。”

而做母亲的只是在哭,眼睛不住看着屋后光秃秃的菜地。

城头子路狐疑之下,让人找了找,最后在土包里,发现了这家两个孩子带血的头发,还有白森森的骨头,骨头上的肉,被人啃得干干净净!

“病死了,野狗掏出来啃的。”

几个月前还心地慈善,帮过城头子路的亲戚一口咬定,城头子路只愤怒地鞭打了他一顿:“你连吃孩儿的胆量都有,当初就没胆子随我离开此处,去别处找食?”

严冬到了,雪花飘落,兖州民众们无柴无米无衣无食,冻馁交迫,那薄命的雪花正象征着他们的命运。

饥荒和求生的欲望,使得他们待不住了,抛弃世世代代安居的故乡,含泪告别祖坟,组成了庞大的行列,在寒冷的气候中行走。因饥寒或筋疲力尽,无数人倒下,再也站不起来,经常能看到孩子伏在父母尸体上痛哭,“坏人”会不声不响从他身旁走过,视若罔闻;“好人”则停下脚步,将孩子抱走。

吃别人的娃,好过吃自己的。

投靠城头子路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如同飞蝗一样四处游走。抵达一个县,攻下城池,打开官仓,抢劫富户,若是不够,就抢中产,抢和自己一样的穷人,夺走他们藏在地窖里的最后一捧粮食。

吃穷一个县,然后离开,亦造就更多流寇,被迫或主动投靠城头子路,他们从千人壮大到了万人,犹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最终,汇入了更大的雪球里,迟昭平那多达数万的大军中。

迟昭平攻克了寿良首府东阿,加上成昌缴获的余粮,让忍饥挨饿的城头子路部众吃了顿饱饭。

但大河以南,已经不剩下几座尚未被赤眉攻陷的城池了,县城、坞堡、乡里被祸害殆尽,兖州已空。

迟昭平指着北岸告诉他们:“河北有粮食,元城皇庙、皇庄粮食满仓,我亲眼所见。只要过了河,打下元城,能吃到开春种地。”

这是数月来,迟昭平不断与兖州各路流寇诉说的实情,城头子路对这个戴着傩面故作神秘,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女人信之不疑,她可是赤眉三大渠帅之一啊,部众嫡系缴获了大批甲兵,战力不俗,也许真能带着众人活下去。

他们以东阿城为基地,靠着余粮,不断等待,直到几场大雪后,天气更寒,冰层愈厚!

“冰可以踩人行马了。”

十二月下旬,试探着,试探着,有人骑着马,沿着遍布冰凌的河面一点点走了过去,没有跌落窟窿里,尽管他还没上岸,就被一支来自对岸巡防士卒的箭给射落马下。

烽燧以十里一个的密度,分布在大河北岸,一旦见到赤眉,就会燃起薪烟,不同品级代表不同人数、情况。

“多派人寻找能渡河的路。”迟昭平知道,第五伦的大军,就按照烽燧的示意行动,遂在傩面后瓮声瓮气地下达指示,可若是她在天气不好烽烟失灵时,多派杂牌疑兵,从不同地域渡河吸引魏兵主力,让他们扑个空呢?

“城头子路,你挑一个起雾的日子,从苍亭渡河!”

……

烽燧,原本是用来提防塞外胡虏的东西,却用来监视同为中夏之民的“同胞”。

但这仅仅是第五伦的想法,魏地人可从来没将对岸这群饥肠辘辘的家伙视为同胞,而是贼寇饿狼。

与对岸赤眉军大多数人草行露宿,重以饥冻不同,被集结在北岸的魏兵待遇还真不错,五千多常备兵虽然训练艰苦,任务也重,但顿顿有饱饭热汤,冬衣也悉数发放。

而陆续集结起来的豪强武装六七千人,第五伦既然收了豪右的粮食,也好歹让他们能够果腹,这群人凑一起反而更乱,分别安置在各临河县城、坞堡、烽燧,配合主力行动。

除此之外,第五伦也开始发动另一批人参战。

“大尹,聊城、傅平两县两千丁壮已集结开训!”

被第五伦任命为聊城县尉的儒士鲁达鲁仲康不负厚望,在聊城附近拉起了不少男丁,他们才被第五伦从流寇五楼贼手中解救,陆续回归里闾,如今听闻赤眉将至,唯恐去年的灾难又要重演,顿时大恐,有人的想逃走,却被鲁仲康拦下:“与其逃匿,抛弃祖宗坟冢田产,何不保卫家乡?”

保卫家乡,正是第五伦为场战争定下的口号,深得人心。这下非独豪强,连中人、自耕农乃至于佃农,都被组织起来成为民兵,分发简陋的兵器木矛,第五伦还管一口饭,这下加入的人更多了,日夜盯着河防。

而魏成郡那边,计掾冯勤也带着几千魏地百姓推车载粮抵达东武阳。第五伦派门下吏们去邺城宣扬,说对岸的赤眉不但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还吃人肉!被吓到的不止是豪强,还有普通民众,亦被官府征募组织起来,运送粮食后,又在寿良各县充当辅兵。

两郡百姓被发动起来后,第五伦这边人手大增,看着这一幕,却不由想起了前世的一首歌。

河西山岗万丈高,河东河北高梁熟了……挥动着大刀长矛,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

尽管对岸也是穷苦兄弟,但这年头,地域敌视远大于阶级共性。一旦放了赤眉过河,绝不可能有相濡以沫,双方只会为了抢粮食和守住口粮,不死不休!

这是一场为争夺生存权利的战斗,南岸的赤眉被饥寒折磨,想要活命,只能流寇迁徙。北岸的魏地百姓则守着世代居住的土地,兖州的灾难并非他们造成,此时此刻,谁又何尝愿意将安宁和食物拱手相让,让别人生,而自己死呢?

十二月底,黄河已经冻得结结实实,赤眉越聚越多,开始在多地试探冰层厚度,大战随时可能爆发。

但第五伦已经没了前几天兵力不足时的心悸和慌张,自信又回来了。

回过头,两郡各阶层,已经在第五伦的旗帜下,空前团结在了一起。他的军队虽仍是封建军队,却不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果然,能对抗对岸赤眉滚滚洪流的。

只有河北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

第207章 红白黄

前日才下了一场雪,大河两岸白茫茫一片,结冰的黄河水位随之上涨,两岸河滩地也大量被淹没,迅速冰冻成为白色的世界。

天、地、河,颜色单调如一,究竟界限各在何处,变得难以分辨。

直到无数个攒动的人头出现,天地间才多了点色彩,上万颗黔首额上是一抹血红的眉毛,络绎抵达河边。

在第五伦的期盼中,很希望今年是个暖冬,毕竟很多当地人信誓旦旦的告诉他,过去十年间,大河也就封冻过两次。

而在赤眉的期盼中,则是越冷越好,大河千里冰封,严严实实冻上,他们可以从无数个地方从容渡过。

但这贼老天仿佛在跟双方开玩笑,正好踩在了双方憧憬的中点上。

天气没第五伦希望的那般暖,也不似赤眉渴望的那么冷,大河是间断性冰封,有些河段甚至看不到流凌,数百里内,大概只有七八处地方冰层较厚,可行人马。

位于东武阳县对面的苍亭就是其中一处,城头子路带人在河边大张旗鼓,生怕对岸看不到。

“吾等这一万人,是迟渠帅布置的疑兵。”

与更始将军、太师打了一年仗后,赤眉的军事素养提升了不少,不再是过去那种挥着王八拳乱打一气,也会用点计策了。迟昭平欲让城头子路在此吸引魏兵主力,好让她从另一处从容渡过。

城头子路指着对岸道:“吾等不能只探不进,明日须得渡河打一打,钓住魏兵。”

反正又不是真打,众人都觉得很轻松,商议好日出后集结,就各自回去睡觉了——城头子路带几千人住在苍亭,占了亭长的屋子,其余士卒则挤在附近七八个里闾的屋舍中,白天时才聚集到一块。

没办法,外头太冷了,那些缴获自更始军薄薄的帐篷根本顶不住寒风,能住屋里,谁肯冒着冻掉耳朵指头的风险在外啊。

结果次日天才蒙蒙亮,苍亭那枚防贼的钟,就被贼们敲得震天响,有敌来犯!

怎么可能,哪来的敌!

城头子路一个激灵起身,他本是和衣而睡,匆匆握着剑出门一看,却见自己的部众乱成一团,进攻者来自冰河之上,竟是与他们隔岸对峙的魏兵,抢在城头子路渡河前,先打上门了!

却见这群魏兵,个个头戴毛茸茸的狗皮帽,脚下踩着保暖的毡靴,人数不过两千余,却队形整密,簇拥在一面“马”字旗下,与数量虽多却各自为战的赤眉截然不同。

城头子路这一万人分散驻扎的致命缺陷暴露无遗,在各里赤眉来援之前,他只能匆匆指挥手下借着高岸优势抵抗,想来人数是对方两倍,好歹也能坚持半个时辰吧。

结果才一刻不到,不成阵列的赤眉就被对方从结冰的滩涂撵到了岸上。魏兵甲兵精良不说,士气也与成昌之战时的更始军截然不同,眼看各路援军迟迟未到,城头子路不敌,只好丢下几百具尸体仓促败退。

等到日头高升,他聚合了各里援兵,返回苍亭时,才发现这儿已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下赤眉军连过夜的地方也没了。

清点人数,损失了千余人,而对方兵卒还在河中央冰面上大肆挑衅,倒是赤眉这边士气低落,渡河计划只好作罢,还得后撤十几里,唯恐对面再来袭击。

城头子路怎么也想不明白:“彼辈不是守势兵寡么?怎么还敢主动进攻!”

带着流民兵渡河奇袭的马援,却有另一番心思。

“究竟是不是疑兵,与其在营中争议猜测,过河打一打,就知道真伪了!”

结论是,苍亭之贼人数很少,抓了俘虏问过后,说是什么“城头子路”的部队,绝非迟昭平主力。

马援站在冰封的大河中,向北看去,白色的冰密密麻麻在河道堆积,一直向东而去,画面壮观又冷寂。

他却没有心思欣赏此景,也不为小胜而心喜,反而皱起了眉。

“吾等赌错了贼人主力渡河之处,看来伯鱼那边,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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