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5章

作者:七月新番

“不知名?”

景丹摇头道:“伯鱼太过谦逊,你年仅弱冠,却先让梨,后让学,更是为了阻止宗族兄弟阋墙而临危受任孝悌,事了后便拂衣而去,不贪恋职务帛币之赏。这名声已经传遍长平县,上达郡府,现在就连外县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传出了谚,‘两让一辞第五子’。”

“郡君在听闻你的事迹后,感慨说,这样的少年英才,竟然没有显名于郡府,实在是为政者的失职啊!”

景丹拿出了怀里寥寥几字的辟除书:“于是便遣我来此,欲辟除你为郡中‘主记室史’!”

……

第五伦和景丹在坞院中堂里聊了很久才出来,景丹负手走在前面,皱着眉一言不发,而第五伦则在后面送他。

再度路过祠堂里社时,景丹才停下脚步,指着屋子后面那个显眼的台子问:“我从没见过哪家里社后修台,伯鱼,这又是为何而建?”

当然是为了以后让乡亲们看社戏了!

在第五伦前世,像他这年纪的人,只要是上课没打瞌睡的,谁忘得了迅哥儿的《社戏》和田里偷吃的蚕豆啊!

早在前汉时,民间的百戏、俳优就已经很流行,常出在贵人宴席上表演杂技或口说故事,靠滑稽来惹人发笑。等以后有闲钱余粮了,可以请他们来,第五伦自己编些东西让俳优去演,诸如田横五百壮士。演绎共同祖先的英雄史诗,也能凝聚临渠乡诸第。

可第五伦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道:“是欲往后让人在台上表演孝经故事,寓学于乐,好让不识字的百姓也能明白孝悌之道,体会圣贤之意。”

虽然这年头二十四孝还没成型,但很多故事已经出现了,什么虞舜孝感动天,郯子鹿乳奉亲,子路为亲负米,曾参啮指心痛,闵损单衣顺母。第五伦没说谎,这些故事是要上台,孝是两千年不变的伦理。

景丹倒是听愣了,微微颔首,经书难懂,门槛高,百戏俳优的表演却是下里巴人,更易普及,这想法妙啊。

又听第五伦说,在没有节庆社日的时候,台上还可以有夫子讲学,底下的木墩则让里中孩童当案几,学识字识数,束脩和夫子的口粮由义仓提供,景丹更是愕然,回头看着第五伦。

“你自己不去太学,却想在里中办蒙学?”

“是,圣人说,有教无类,比起学成一人,不如教成一里。”

从前朝汉文帝时蜀郡文翁推广官学,到如今各郡县皆有小学,但教育只普及到县上。若非中人之家,是没有财力去上的,贫民子弟一来承担不起束脩,二来路太远,基本都是文盲。

如今第五伦却要将蒙学搬到里中,确实是前所未有之事。

景丹再度打量第五伦,这个少年,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良久只感慨道:“第五伯鱼,你的志向,我明白了,会如实禀于郡君。”

第五伦送景丹到里门,他上了车后,又挥手道:“今日不虚此行,伯鱼若有闲暇,可来郡城中找我,我家在城东里。”

第五伦长拜:“改日一定去拜会文学掾,并向郡君顿首谢罪。”

等景丹的车走远后,第五霸才带着满心疑问过来:“伦儿,郡大尹派文学掾来找你,所为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

第五伦笑道:“大尹想要辟除我做主记室史。”

“这……这是好事啊!”第五霸顿时笑逐颜开。

所谓辟除,乃是官员自行聘请属员的制度,比如西汉元帝时,被誉为“材智有余,经学绝伦”的匡衡,就被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辟为议曹史。

郡县长官也可以自行任命掾史,甚至不需要跟朝廷打招呼。某位郡尹新近上任,往往会辟除郡中大姓子弟或地方名士,拉拢当地势力,以为助力。

如今第五伦经过两让一辞,声名日显,俨然成了一位小名士,这才吸引了张郡尹的注意。

至于主记室史,可以理解为书记……员。

相比于之前不拿工资的乡孝悌临时工,主记史是有俸禄的正式郡吏,秩百石,位在主记室掾之下。负责在郡守身边记录文书、催督期会等。说白了,就是郡大尹这个市长身边的小秘书。

第五霸挺高兴的,第五伦去到郡大尹身边是好事啊,若是得了赏识,几年后甚至可以迁官为曹掾!前途不可限量。说来惭愧,第五氏这两百年来,关系都只停留在县乡,还没出过一位铜印黄绶的郡官呢!

至于第五伦说的未来可能“天下大乱”,第五霸只信一半,这新朝才建立十年,总不至于忽然崩塌了,族人要凝聚训练防备变乱,但当官总比白身强。

他激动地问道:“那你何日去赴任?”

“赴任?不用去了。”

“大父,和之前一样……”

第五伦慢慢后退:“这次辟除,被我婉拒了!”

第五霸先是一愣,然后骂骂咧咧起来。

“火钳呢?老夫的火钳何在!?”

第17章 草率了

列尉郡大尹(大夫)名叫张湛,字子孝,亦是关中人,家在京尉郡广利县(平陵县)。

张湛在前朝成帝、哀帝时便为两千石,新朝建立后来列尉郡任职,看上去是平调,实则却是降了。只因张湛为人古板正直,没有追随潮流奉上祥瑞谶纬吹捧王莽,故未能封五等爵,只混了个里附城,相当于前汉的关内侯。

张湛倒也没有自怨自艾,或者心念前朝,仍兢兢业业做着本职工作,前年泾水雍塞改道,若非他积极救灾,恐怕会酿成更大的祸患,死更多人。

而在郡人眼中,张大尹太过肃穆,永远板着张脸——与曹掾议事时如此,回到家与妻子相处如此,甚至独自居处幽室中也这样。

他官袍整理得整整齐齐,每个褶皱都捋平,长冠扶得端端正正,冠带在下巴尖胡须正后方系了个很死板的结。十年下来,没有任何改变,关中人便给他取了个绰号。

“三辅仪表张子孝!”

在景丹回来复命时,张湛依然详言正色,直到景丹禀报说第五伦婉拒了辟除,他那张扑克脸上才有了一丝异动。

身为府君,派亲信曹掾征辟一个小地主家的白身孺子,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晋身机会,多是诚惶诚恐地道谢,即日赴任,但第五伦居然选择了拒绝?

第五伦先前让学、辞孝悌的前科,让张湛稍稍有点心理准备,他倒也没恼,只问:“那孺子可说了缘由?”

他倒是想听听,第五伦究竟是要在家里照顾年迈祖父不能远游,还是什么老掉牙的借口?

景丹却道:“第五伦言,他年纪小,读书也少,身尚未修,家尚未齐,岂敢贸然为吏,助郡守治理郡国?”

修齐治平,这是礼记里的话,也是儒吏的人生信条。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话确实没错。”

张湛道:“而第五伦修身已做得不错,他重宗族、有孝悌、急人之急、名闻县乡,这也是我让孙卿去辟除他做吏的原因。但他居然说家不齐不为吏?”

他冷哼一声:“前朝昭宣时的大将军霍光,治国有方,几近于平天下。但因为不学无术,霍光连家也未齐,教出了逆妻骄女横奴,使霍氏遭遇灭族之祸。可见齐家有多难,小小孺子,口气倒是挺大。”

在张湛看来,修身齐家和治国并不矛盾,都是毕生的修为,绝非完成上一阶段才能进入下一个。

景丹应道:“郡君此言有理,但据下吏亲眼所见,第五伦在齐家上,的确做得极好。”

“哦?居然当得起孙卿‘极好’之赞?”张湛起了兴趣,他对景孙卿是十分信任的,别人会嫉妒蔽贤,景丹却不会。

景丹便先讲述第五伦修筑义仓之事,是一项很有意思的举措,张湛听完后感慨道:“前朝鲍宣曾说过,民有七亡、七死,其中一亡便是阴阳不和,水旱为灾。”

从成哀直至今朝,几十年了,这迫使百姓背井离乡的第一亡依然没得到很好的缓解,反而随着天灾加剧而愈演愈烈。前汉的常平仓制度早已撤销,地方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两年前泾水闹灾时张湛深受其害。

他这大尹倒是很尽职,竭尽全力救助灾民,但因为没有长远谋划,救济粮只能吃几顿,面对被大水冲垮的土地,灾民要撑到来年谈何容易。于是在救灾官吏撤走后,便产生了一幕幕人间惨剧。

而第五里的义仓,俨然是一种宗族里聚的“自救”之路。

张湛捋须道:“这义仓承前朝宣帝时大司农耿寿昌常平仓之意,于公无损,于私有益,甚好。”

而后景丹又说起第五伦借牛、犁给贫民之事。

张湛听罢再赞:“鲍宣所言七亡之第四,便是豪强大姓蚕食无厌,导致富裕者连阡陌,贫贱者无立锥之地。第五伦身为里豪郎君,却反其道而行之。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难怪他家名声在乡中这么好。”

秦皇汉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元成之后,地方对乡里鞭长莫及,什么都管的大政府行政成本太高,王朝衰败期只能一缩再缩。这种豪右行善之事,郡县非但不会猜疑打压,反而持鼓励态度。

景丹犹豫了下,还是说及第五伦与圣天子王莽不谋而合的男女分厕来。

“居然还有这种巧合?”

张湛反对男女异途,这不是胡闹么,对路厕区分性别倒是支持的,只赞:“先有了义仓确保灾年没有死亡,又得借牛、犁保证深耕丰收,最后开始明白男女之别了。衣食足着知荣辱,说的就是第五里啊。”

那景丹最后提到的义学,就是“仓廪实则知礼节”了,第五里大有变成本郡模范村的架势。

但景丹见义学还没来得及落实,不知后效如何,只简略提了提,倒记住了第五伦随口胡诌的请百戏演孝经故事给乡民看,以普及教化,觉得是个好主意。

随着景丹讲完见闻,张湛越来越惊奇,一向端庄的他,甚至拍着大腿赞叹起来:“我自从上任郡尹一职后,便修典礼,设条教,希望政化大行,却没有注意到,第五里竟出了一位年轻的贤人啊。”

先前还叫人家孺子,现在直接喊贤人了。

这下张湛有点明白第五伦为何婉拒出仕了:“如此看来,伯鱼明明是位不学自明的大贤,我却以为是小才,除以佐吏之职,难怪他不愿意出山啊,是我草率了。”

张湛为人刚正,性格也有些偏执,倒是很擅长自省。

“如此说来,郡君还要继续辟除他?”

景丹笑道:“佐吏再往上,可就是曹掾了,莫非我下次去,要直接送他一个铜印黄绶?”

他倒是给张湛添了把火:“《孝经》云,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若是第五伦真能将第五里治得井井有条,实现了修身齐家,让他负责郡中教化又未尝不可呢?”

“郡君,若无合适的职位,我愿意将文学掾让出来。”

景丹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有一颗掌兵的心,他早就不想干这松闲职位了,希望换一个有实权的兵曹掾或贼曹掾来当当。这也是他没有对第五伦嫉贤妒能的原因,此刻拼命暗示张湛。

张湛还真动心了,反问:“第五伦几岁了?”

“十七。”

“太小了,按照惯例,没到二十,做不了长吏曹掾啊。”

张湛犯愁了,景丹还在怂恿他:“古有甘罗十三为相,何况十七做曹掾?”

张湛太过古板,笃信程序,摇头道:“我是想继续辟除他,但又怕揠苗助长,第五伦是一株好秧,应该移植到上上之地去。”

“他两让两辞,又在里中亲自实践孔子庶之、富之、教之之道。立操如此,别说列尉郡,放眼雍州都极其罕见。看来,他的器量与孙卿一样,绝不是小吏能容得下的,宜为当代名臣矣!”

宜为当代名臣,是张湛对景丹的赞誉,如今又给了素未谋面的第五伦,评价竟然如此之高?

景丹心中一惊,明白张湛的打算,甚至有点嫉妒了:“郡君莫非是想举他为……孝廉!?”

……

孝悌,天下之大顺也;廉吏,民之表也。按照孝子肯定是忠臣,廉吏肯定能治好地方的道德逻辑,从汉武帝时规定郡国每年举荐孝顺亲长、廉能正直者各一人,遂成定制。

举孝廉乃作为从汉到新,帝国的选官正途,乃是朝廷官吏的主要来源,名公巨卿多出于此,三十年前,张湛就是靠着举孝廉步入政坛。

景丹说对了,张湛确实生出了察举第五伦为孝廉的想法,毕竟这两辞两让的品行,从前汉到本朝,都十分少有啊。加上他齐家治里的才干,传遍数县的名声,在张湛看来,第五伯鱼绝对够格了。

“但不可能。”

“绝不可能!”

说起这个张湛就难受,经过一百多年发展,举孝廉早就没初时那么简单,毕竟郡国真正有德操的人其实是不多的。加上孝廉可不经考核直接做官,利益诱惑太大,这里面的勾当是越来越脏了。

贿赂上位就不说了,就算正常举荐,也常常以族为德,以位为贤,贡举则以阀阅。浊流之下,连张湛这种还算正直的官员也不能免俗。

张湛遗憾地摇头:“今年本郡两个孝廉名额,已经定下,一个是王氏族侄王隆,一个是萧家的嫡子萧言。名单已上交朝中,无法更改!”

没办法,想要在郡上顺利理政,就必须和豪右合作。岂不见前汉那句话?

“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

流水的郡守铁打的豪右,两百年积蓄的实力,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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