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32章

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笑道:“我自有计较。”

他暂时打算“请客”的,就是唐、许、冯两家,表现出“与士大夫共治郡”的架势来,把自己的朋友弄得多多的。

而第五伦最想请的,就是冯氏。

“我北上邺城时也路过繁阳县,听说过冯家嫡子冯勤的事迹,县人说他自幼聪明,八岁时就精通算数,年长后身高八尺三寸,一表人才,我欲辟除他为上计掾!”

侏儒黄长听到这话只怕要哭,原来第五公也是个以貌取人的家伙啊!其实第五伦只是需要一个擅长算数的曹掾罢了。

但没过几天,奉第五伦之命去往冯氏辟除冯勤的马援就回来了,满脸喜色,告诉了第五伦一个消息。

“伯鱼。”

“那冯勤果然是大才,容貌出众,谈吐不凡,而且还年轻,不过二十余岁。”

马援一向眼光高,他都觉得不错的,那肯定是不俗。

“对于你的辟除,冯勤说……”

马援咳嗽清嗓,清清楚楚地对第五伦道:“冯勤说,承蒙第五郡君抬爱,诚惶诚恐。只是,他年纪尚小,读书也少,那些虚名都是乡人乱说的,既然身尚未修,家尚未齐,连小吏都不敢做,岂能贸然为曹掾,助郡尹治郡呢?还是另请高才吧!”

第五伦给听愣了,这不就是他用来婉拒张湛征辟的套路么?过去我辞人,如今人辞我?

而被第五伦支使劳碌满腹牢骚的耿纯,以及替女婿跑路心有不甘的马援,则在那笑成了一团,他们只是嘴上说要辞官,没想到别人是真的做了,顿时幸灾乐祸,只对着第五伦道:

“伯鱼啊伯鱼,你也有今天!”

第151章 道德绑架

繁阳县位于魏郡南部,以在繁水之阳得名,虽然和王莽老家元城同郡,却能逃过毒手,没有被新朝皇帝脑子一热改名“简阴”,也算幸运。

县城附近有一个里,过去叫冯里,如今则名为“万石里”,因为冯家祖坟冒青烟,在汉朝宣、元、成时期,一口气出了九位二千石的官儿。但自从王莽上台后,大概是魏郡气运只够一个家族兴旺的缘故,繁阳冯家就走了下坡路,子孙失官。

如今万石里多半是冯氏子嗣,分为八大支系,年轻一辈中,独以冯勤最为孝顺出名。

这天正午,冯勤一如往常,在陪着四十多岁的母亲。他身高八尺三寸,将近一米九,但在冯母面前,却如幼孺子一般乖顺,同案而食,母亲往他碗里夹的菜,再不喜欢也笑着吃下去。

停箸时,冯母却颦起眉来,似有些心事,对冯勤道:“伟伯吾儿,郡大尹派遣门下掾盛情来辟除,欲让你去郡城做官,断然拒绝当真好么?”

做母亲的怎会不知道儿子的才干?冯勤从小就是神童,尤其善于算术,八岁便能计算如飞,他父亲早夭,十多岁就接过家里财权,仆从绝不敢隐瞒,二十不到,又曾出仕,替代理过县功曹职位,颇受赞誉。

正因这履历,第五伦才会直接辟除冯勤为上计掾,希望他来协助管管一郡量入为出之事。

但冯勤在县里的官没做多久,赶在李焉蓄谋造反前,就十分敏锐地辞职回家了,如今第五伦的征辟,亦是婉拒。

面对母亲的担忧,冯勤只笑道:“本朝十多年间,魏地换了好几个大尹,做得最长的李焉甚至蓄意谋反,倘若他得了手,朝廷大军镇压,郡县从官恐怕都要被牵连。”

“而如今这位第五公,又能做多久呢?”

冯勤对第五伦的赴任,是一点都不看好,他身在魏地,没怎么听说过第五伦的事迹,只听闻他比自己还年轻,乃是皇帝新宠,能驾驭得了魏地复杂的局面么?

在冯勤看来,东方泰山贼越来越强,而王师暴虐所过放纵,比贼还狠。虽然李焉举事失败,但这大新内外交困,迟早是要亡的,恐怕只在三五年间了。

魏地形势并不乐观,西方的太行山麓,南方的黄泽大河,都聚集了活不下去的人为盗贼,郡中大姓把持地方,心思各异,名为十八县,实为十八国。一个外来的空降大尹,如何能理顺千头万绪?

这时候接受征辟,跟着他一起得罪郡中实力派,何必呢?指不定没几个月第五伦就调走了,到时候人家是拍拍屁股就跑了,可冯家搬得走么?还不如好好在老家聚族自保,以观形势成败。

“若是郡尹动怒,为难你,如何是好?”

冯勤笑道:“若如此,那他本性也就暴露,就更不会有人投奔了。”

都什么年头了,还以为一枚二千石印绶就能在地方令行禁止?冯勤丝毫不怕,他知道这些大尹,都爱惜名声,自己以奉养母亲、豢养亲族为名辞绝,挑不出毛病来。

但冯勤还是对第五伦了解不够,这位才是辞让界的高手,对付同一路数的人,自然也有一套办法。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第五伦知道再度强辟没有用,而像一些征辟隐士不得的官吏恼羞成怒打击报复,只会让全郡人离心离德,躲你远远的。

在冯勤拒绝征辟数日后,第五大尹又派门下小吏来了,大张旗鼓,代表郡里赐下旌彪,表彰他母亲为贞妇顺女!

从秦朝开始就有推崇节妇的传统,汉时更盛,刘歆与其父所撰的《列女传》流传后更成了风尚。但还比较金贵,没到烂大街的程度,一里能得个牌坊,也算荣耀之事。不过表彰重点不同,有时是彰显贞烈,有的是赞赏教子有方,冯母主要是后者。

这种事冯家就不好拒绝了,冯勤总不能辞让说:“我的母亲不配。”

这还没完,到了次日,门下小吏前脚才走,又来了一位门下循行,带着几根鸠杖,连带许多布帛,却是来赐予万石里几位七旬老人的。

对此冯家亦只能千恩万谢。

这算完了吧?还没有,接着第三日,果有门下议员抵达,却是第五伦专门送给冯勤一本书,乃是他在朝中时,靠着太中大夫身份,进入石渠阁抄录的九章算术副本,对爱好数术者来说,也算珍贵之物,冯勤一面爱不释手,一面又觉得这礼物好烫手。

因为第五伦显然不想低调送礼,每次派人,都要在繁阳县城里宣扬一番,然后让县宰、县丞带路抵达万石里,搞得冯家每次都要郑重出迎。

三顾是要让本人感激,第五伦知道这很难,便用了另一招:你不是想以这时代的道德来辞让么?那就用道德来绑架你!

第四日、第五日亦有门下吏抵达,分别赠了冯勤马车一乘、华盖一顶,这意思是很明显:冯伟伯,你说要赡养母亲,我表彰她为贞妇,你说要照顾族中父老,我赐他们鸠杖,你说读书不多,我赠汝九章,如今车马都给你备好,什么时候上路?

不愧是第五伦,这五轮礼物一送,繁阳县舆论反转,人人都盛赞新来的大尹爱才,对冯勤实在太好。只让冯勤似是被架在火上,拒了不是,应也不是。

“这是当年严仲子对付聂政的手段啊!”

他咬牙切齿,觉得第五伦一心要赚自己去邺城,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事到如今若是再拒,他恐怕会被郡县中人视为不识好歹、忘恩负义之辈,这年头什么最重要?名声,士人名声若毁,一生基本也就废了。

冯母也劝他道:“大尹只是让你做上计掾,算算财货钱粮,又不要你像聂政一般赴死,且先去看看无妨,大不了,以后再辞官。”

也只好如此了,但在临行前,冯母给冯勤准备衣服被褥等物时,又叮嘱他道:“若郡大尹是假贤,那便虚与委蛇;倘若他是真贤,母在,吾儿勿要轻易以身许人也!”

冯勤应诺,携仆从赶赴邺城,期间他好好跟同行的门下小吏打听了第五伦的事迹,不问不知道,一问才知晓第五伦在关中的“孝义”和多次辞让之名,冯勤顿时暗暗后悔。

“我这是伯鱼面前玩辞让,持布鼓过雷门啊!”

……

九月初时,郡府中出现了滑稽的一幕。

已经跟了第五伦好多天的门下书佐黄长是个侏儒,高不及五尺。

而新征辟的上计曹掾冯勤,则高达八尺三寸,一米九的大个子,几乎是黄长的两倍。

这一高一矮,并肩站在厅堂里,差距太过明显,惹得外头路过的门下吏们忍俊不禁。

黄长在第五伦没来时,就仰头看着又高又帅又富的冯勤,与他搭话道:“内黄与繁阳相邻,早闻冯伟伯之名。”

冯勤低下头看了小个子,礼貌地表示自己也久仰黄长大名,实则听都没听过,连他的字都叫不出来。

看出了冯勤内里的轻视之意,黄长遂笑道:“我听说,冯氏的叔伯祖父们都身材高大,唯独冯君的大父、父亲,高皆不满七尺?”

确实是这样,冯勤的祖父常以身材矮小感到羞耻,害怕以后自己的子孙也会和他一样身矮,于是就替儿子迎娶一位身材很高的妻子,生下冯勤。

黄长是个嘴上绝不吃亏的主,只道:“看来我若想让子孙高大,当效仿冯君之父,多娶高女啊!”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冯勤听出讥讽之意,这黄长是不太服自己啊,顿时大怒,别过脸不理这小侏儒。

这时候,头戴远游冠的第五伦进入厅堂,让黄长、冯勤免礼,召他二人来,是要将九月份最重要的一件事办了。

“各县上计都要交上来了,本郡今岁收成如何,明年预算多寡,都要在九月算出来。”

且说这上计制度,乃是战国时就有的传统,汉朝由大数学家张苍将其强化,但凡秋冬岁尽,各县的户口、垦田、钱谷入出,盗贼多少,都要变成数字,上报于郡国,而郡国再禀于朝廷,让国家掌握全国灾异、收成情况。

冯勤虽然来做官不情不愿,但拿起他擅长的业务来,确实十分熟练,向第五伦禀报道:“自从宣元之后,上计渐已失控,孝宣便曾于黄龙元年下诏曰,今天下少事,徭役减省,兵车不动,而民多贫,盗贼不止,其咎安在?上计簿具文而已,多为欺谩,以避其课。”

也就是说,地方开始不好好向中央报账了,往往叫苦说自己有灾情,好逃避中央征调的钱粮。这也不全是郡上的锅,因为县里也经常欺瞒郡二千石,那些政令不出办公室的郡守,拿头来厘清核实具体数额啊。

对此顽疾,王莽也开出了自己的药方:让上计还跟各郡官员工资挂钩起来,若一郡有灾异减损,各级官吏工资都要骤降,看你们还往少了报!

刚开始时郡县傻了眼,可小吏不愧是小吏,很快就找到了出路,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恶性循环:官吏们若不想自己工资降,就要让上计薄册好看。但这样的话,朝廷征调的粮食也就多,而郡仓里却拿不出来足份的,又不敢折腾豪强,就只能再次拿小老百姓开刀,频繁加租加赋。如此压垮了脆弱的小农,逼迫他们成为奴婢出卖土地,或沦为流民盗贼,天下越发糜烂。

当然,也有反套路的:小吏上报灾情严重,减少上交给郡里的钱粮,实则自己贪污,所获可比那点死工资多多了。

但郡大尹县宰却不能用后者,毕竟小吏是铁饭碗,经常几代人轮流干,可二千石、六百石是流水的啊,一旦上计太差,课校排名靠后,是有很大概率被撤职的。

今年魏郡的收成很差,或者说,整个关东都不好,所以冯勤也很好奇,第五伦会如何做?是打肿脸充胖子报足数,还是将灾异如数上报,冒着被撤职的风险?

但他万万没想到,第五伦竟然来个一招釜底抽薪!

不上计不就行了!

“冯计掾刚来,所以尚不知情,为了避免郡人恐慌,此事也未敢外传。”

第五伦痛心疾首:“今年的上计,恐怕来不及上交,我早已在奏疏中向陛下请罪。”

“前任计掾乃是李焉死党,所有的账簿,都在谋反时,被逆贼连同文书一起,烧了!”

第152章 俺也一样

“朝廷之所以威信沦丧,对各郡控制一点点丢失,都是因为伯鱼这样心怀私欲邪念的二千石太多了啊。”

真正掌握哪些“烧毁”计薄的五官掾耿纯听说第五伦的打算后,不由啧啧称奇,他过去还一直以为第五伦是个正直的人,没想到这趟赴郡,全看清楚了。

岂知第五伦一声长叹:“若是伦生于治世,自当做循规蹈矩的能臣。可如今在乱世,礼乐沦亡,朝令夕改,茫茫然不知所从,为了活命,也只能奸一些了。”

第五伦这是实话,又反问:“伯山之父耿公为济平(定陶)大尹,难道在上计时就如实上报么?”

“怎么可能!”耿纯当年在父亲身边待过一段时间,又做过大司农元士,当然清楚这里面的猫腻,不管哪个时代,一涉及到纳税报账,都是无底黑洞,干干净净的,几乎没有。

而且正如第五伦所言,这世道,老实人往往会吃最大的亏。就比如列尉大尹张湛,有时候因为灾异太多统统上禀导致被申饬,连带手下人扣工资抱怨不已。

偶尔遇到大丰收,他也不知道给郡里留点,喜滋滋地报了上去,得了三公的口头赞赏,然后大车大车的粮食就被五均官来拉走了。

隔年郡里遭灾,张湛苦巴巴向朝廷求援时,却被告知他得自救。

如此一来上下皆不讨好,导致张湛的二千石越来越难做。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郡国和中央已经不再彼此信任,分裂的种子已经埋下。第五伦瞅着郡仓中谷少,若是上计报上去,指不定会被朝廷下诏剿泰山贼的官军抽走多少去吃空饷,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遂决定“聪明”一回。

“按理说,其实遇到特殊情形,暂缓上计亦可,伯山曾为纳言士,类似的例子没少见吧?”

比如汉武帝时会稽太守严助赴任,数年不曾奉计……

耿纯提醒第五伦:“旋即严助就被孝武皇帝斥责,最后还遭诛杀,伯鱼就不怕皇帝也下诏问你,‘阔焉久不闻问,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从横’?”

但第五伦觉得这险值得冒,一来是前任的锅不甩白不甩,李焉谋逆那么大的靶子摆着,正好将魏君过去十年的烂账统统推他身上。

二来,第五伦也算平叛功臣,皇帝再怎么小气,也该封他一个侯,哪能过河拆桥因这种小事而弃用呢?

更何况第五伦在奏疏里保证了,一定好好厘清李焉究竟贪腐了多少粮秣用于造反,明年十月,将两岁上计一起补上!

先用着拖字诀,毕竟明岁十月份,天下还不知道是什么形势呢。南方绿林军已然成势,东方樊崇泰山贼方兴未艾,百姓对朝廷官吏的愤怒冲天而起,星火渐渐燎原!扑不灭,浇不熄。

指不定到那时,魏地跟京师消息都难以相通了,上计吏赶赴常安路上被劫持也是寻常事……再拖着拖着,也许大新就直接拖没了。

“学校炸了,作业还需要交么?当然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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