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21章

作者:七月新番

如今大赦终于来了,但绿林几个大小渠帅被认为参与了对皇子的劫杀,罪大恶极,不在宽赦之列。

但这不妨碍费兴派遣亲信,在口头上改了皇帝的赦令,令其进入绿林山,告知几个大字不识的渠帅。不但答应赦免他们,还表示只要愿意出山林来谈谈,可以招安众人,给他们一个官儿做。

这其实只是费兴的计策,他只是想将渠帅们骗出来,杀掉!

早在前汉时,御史大夫桑弘羊就提出过派遣勇士效仿专诸、聂政,刺杀匈奴及蛮夷酋首,制其死命,责以其过,再扶持亲汉的首领,就可以节省大军出动的花费。

汉昭帝时,傅介子身体力行试验了这种策略,带十来人斩杀楼兰王,悬首北阙,让汉朝不费兵革而得一国。

这种低成本的斩首行动到了新朝更受青睐,比如故大司马严尤曾诱高句丽侯朱蒙而斩,传首常安,导致高句丽小国陷入内乱,只能屈服于王莽。

当然,也有玩脱的时候,同一时段,西南方的牂牁大尹也诱句町国王入境,将其杀了。结果却引发了句町举国欲复血仇,新朝三征句町花费巨万,丧师无数,依然没能打下来,整个西南夷地区都糜烂了。

虽有此前车之鉴,但费兴认为,绿林之所以能够成为荆州诸盗势力最大的一支,和吸纳了许多亡命之徒做渠帅分不开。想要招抚绿林,首先得干掉他们,余者得了宽赦自然星散而去。

可费兴左等右等,最后等来的,竟是他派去使者的头颅!

且说绿林渠帅中,对费兴提出的条件动心的还真有不少,毕竟他们起兵前出身底层,颇多目光短浅之辈,一点食饵就上钩了。

但亦有聪明人,诸如刚从前队回来的马武,以及颍川人王常。

王常字颜卿,颍川郡舞阳县人也。他家也算小地主,识字,在故乡就任侠好义,为弟报仇,逃亡江夏,加入绿林军,担任偏裨小帅。

王常算是绿林中为数不多较有见识的人,知道一直聚啸山林没出息,对未来抱有一定筹划。他见渠帅们颇有松动,眼看就要上当,便唤了马武来,二人一合计,认为:“皇帝朝令夕改,这赦令不可信。”

马武道:“就算是真的,吾等一旦出山接受,部众便也各自思乡离散,到时候官府翻脸要杀吾等,手里再无人手自保,只能引颈待戮。”

如今朝廷大军压境,这场仗必须打,为了断绝大渠帅王凤、王匡等人接受宽赦的念想,马武当机立断,直接带人斩了费兴的使者!

一场血色的惊变之后,使者人头落地,赦免肯定是没戏了,而王常则乘机提议,向所有部众宣布:“皇帝派来的使者说了,绿林之人,统统要杀绝处死,从者斩首,渠帅焚烧车裂,皆不在赦免之列!”

……

在绿林军放弃幻想,准备战斗后,费兴也知道,这场仗不得不打了。

本想八月时群盗到绿林外围收割粮食时再剿,可朝廷催促得紧,费兴只能在六月底强行进军。

费兴作为王莽代汉的亲信之一,献策治民尚可,但要他带兵打仗却是完全抓瞎。只能听手下各郡属令的提议,先对绿林贼自种的土地下手,将即将成熟的宿、稻毁掉,想要诱惑他们出山。

还真有不少人心疼收成,零星出来送了几波,但剩下的都学聪明了,紧跟渠帅,窝在山里就是不动。费兴便来了一波放火烧山,但这湿润的南方火哪是那么好点的,一场雨就给你灭了。

于是只能试探性向山中进剿,绿林地处江夏、南郡、前队之间的三不管区域,占地广袤。虽无高峰,却颇多连绵的山脊,加上森林密布,官军的车马寸步难行,庞大的兵力也被地形切割得极其零散。

而绿林熟悉本地道路,借助地形与官军灵活周旋,导致费兴麾下一无所获。有时候跟着投降的人跋涉数日,抵达绿林巢穴时,发现早就人去地空,回程时却遭到了袭击。

树枝上,山石旁,草丛里,绿林军一如其名,似乎与周遭融为一体,无处不在。他们没有好的甲兵,就用渔网、草叉、粪耙、石头、木棍来作战,却也打得官军丢盔弃甲,狼狈而奔。

十天下来,费兴的部众已经折损两千人,时值骤雨,官军士气低落,费兴见急切难以成功,便打算将部队拉出山林,向城邑撤离,休整后到了秋冬时再战。

结果却被喜欢剥了敌人衣裳冒充官军的马武所乘,他带人混入其中,在队伍拉得老长撤离的官军中忽然暴起,直接将他们截为两段!

而绿林其余渠帅诸如王凤、王匡、王常及张卬、成丹、朱鲔等则乘机将兵从山林中杀出,与官军缠斗在一起。

在兵力上,费兴麾下的“奔命”多达两万,是绿林的数倍,在装备上,他们也用着武库里的甲兵。但士气却全然不同,官军里有许多从前队等郡强行抓来的壮丁,虽训练了几个月,除了练死很多人外,军纪战斗力却没提升,遇袭后亦不死战,狼狈而奔。

倒是绿林军以为这支官军是来杀灭自己的,作战十分尽力。结果竟以数千之众,将两万人打得抱头鼠窜。荆州牧费兴只在亲信护送下乘车向北狂奔,被马武截击,这褐脸丑渠帅用长戟勾住费兴戎车的屏泥板,刺杀其骖乘。

马武正要对一看就是大官的费兴下手,倒是大渠帅王匡派人来传令,高呼:“勿要伤了荆州牧!”

乘着马武犹豫的当口,亲卫短兵击退了绿林,费兴亲自持鞭拼命挥舞,乘车狂飙冲出了重围。

身后的草木仿佛也成了绿林军,在风中摇曳恍如挥舞着刀兵的战士,官军彻底陷入了汪洋大海。

等他们残部抵达汉水,清点人数,折损了数千人,或死或逃,甚至还有当场投降加入绿林军的,至于辎重甲兵,更是几乎全部被绿林缴获。

“陛下委我以重任,竟为贼人所败,我无面目见天子啊!”

费兴说着就要投汉水自杀,被亲卫短兵救下,只收拾部众向西退到南郡。

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荆州兵力空虚,绿林若乘机攻城略地,只怕大半个江夏郡都要不保!”

……

与荆州牧费兴所料不差,绿林军在获得大胜后,确实开始了四面出击。

大渠帅王凤、王匡直扑他们的老家云杜县(湖北京山),又遣偏裨张卬、成丹、朱鲔三人各带部众去攻击绿林东南方的安陆县(湖北云梦)。

至于与这些本地渠帅不太相容的外地人王常、马武,则被打发到汉水守备,提防官军复来。

这三路的主要目的,倒不是为了扩大战果开辟新的根据地,而是为了一个极其朴素的目的:绿林山周边的地被官军所毁,没吃的了,只能出山搜粮。

各位渠帅嘴上都表示,不会动穷苦百姓,而瞄准县城的粮仓,别人不知如何,但王常、马武确实是这么做的。官军残部万余人驻扎南郡若县,在林子里他们打不过绿林,可若是攻城阵战,绿林也不是其对手。

于是便避开难啃的骨头,沿着汉水,去往空虚的江夏腹地。二人一路转战拔除乡邑,但这些地方才被官军搜刮过一遍,乡仓中余粮寥寥无几,连豪右也一脸穷相,刮不出太多油水,只能继续往南行,一路打到了竟陵县(湖北潜江)。

竟陵县宰听说绿林抵达,已弃城而走,马武当年避仇落草时,曾在这附近待过,小有名气,他们带着两千人,没费多大气力就拿下了县城。

入得城中后,马武让人控制粮仓武库,准备搬完东西撤离,王常却劝住了他。

“为何一定要返回绿林,不如在此地做一番事业。”

王常毕竟是小地主出身,对未来规划比几个只知抢一波吃到下个月的大渠帅要清晰,只暗暗对马武道:“如今吾等已大败官军,声名远扬,远近的豪杰一定会争相来投。”

竟陵南边的云梦泽就有南郡张霸、江夏羊牧两股势力,号称万人,实际上能战者不过千人。若是自己占住竟陵,将他们收拢过来,再拉些本地人加入,绿林势必实力大涨。

“北边背靠绿林山,南有云梦大泽之利,西方隔着汉水堵住官军,往东便可出安陆县,大肆攻城略地,打下江夏郡城西陵!”

如此一来,半个江夏都能纳入手中,再以此富饶之地、十余万人口为根基,日后就多了很多选择:西可攻南郡江陵,向北能回到他们的故乡南阳、颍川,大事可期也!

马武欣然应诺,与王常一拍即合,二人勒令手下不得虐民,王常甚至还约见了几个当地豪强,好言相劝,希望能与之合作。

可万万没想到,七月初时,退却的官军得到前队大尹甄阜支援后,反扑得极快。新军顺着汉水来收复竟陵县,王常、马武本打算与官军再战一场,守住这个重要的根据地,岂料派去云杜、安陆向其余渠帅求援的信使回来后,却告诉他们两个消息。

一是王凤、王匡回复,表示其他地方不要,占了也守不住,只有他们老家云杜就足够,云杜上万乡党已经愉快决定加入绿林。

其二件更让王常、马武心寒,却是去进攻安陆县的渠帅张卬等人,因为安陆稍稍抵抗了一番,竟然在暴怒之下,纵容数千手下屠城,在安陆大掠三日。绿林军将安陆官吏和男子杀得差不多,只抢了几千名妇女,连带掠得的粮食布帛,得意洋洋回了绿林山。

如此一来,他们便是孤立无援了。

王常马武只有两千多人,没了地利后,难敌上万官军,而本地豪强觉得绿林盗比官军好不了多少,也开始聚集私从武装攻击他们,二人只能匆匆撤退。

王常全取江夏的宏大计划就这样折了戟,等回到云杜绿林山,却见大小渠帅们住在县寺和豪强家里,为抢好房子争破了头。穿着花里胡哨的绫罗绸缎,灌酒喝得烂醉如泥,怀抱抢来的豪强妇女做压寨夫人,满足于此种生活。

反倒是他和马武因为所图甚大,这趟南下约束士卒,最后又撤得匆忙,竟没多少收获,反遭彼辈嘲笑:“王渠帅、马渠帅大老远跑到竟陵,还以为能多有缴获呢,竟空手而回?”

手下人也不理解,甚至有人当日就偷偷改换门庭,跑到其他山头投张卬等人,希望能分到几匹花布和一个老婆,几个人分也行……

马武、王常二人见这光景,不由愤懑失望,只能面面相觑,末了低声骂道:“竖子不足与之谋!”

数日后,安陆县被屠的消息传至绿林北麓的舂陵,遂使得刘秀兄弟放弃了对绿林豪杰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

刘秀叹息道:“贼,就是贼!”

……

第138章 谁是我们的敌人

舂陵刘氏宅中,几个年轻人又背着家主刘良,在谋划造反的事了。

“文叔说得对,贼就是贼,指望绿林是靠不住的。”

说话的是刘氏兄弟的发小朱祐,他初闻绿林在南方大败官军时颇为欣喜,这意味着荆州新军大受打击。

可旋即又闻绿林兵军纪极差,攻打安陆时屠了城,大掠妇女,朱祐勃然大怒。

“孟子说得没错啊,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说的就是绿林之辈。”

这便是他们这群人和绿林的本质区别了,绿林多是失去土地的贫民、渔夫、猎户和犯罪的轻侠组成,皆是“无恒产者”,若有能养活自己的资产,他们也不会聚众造反。

而以舂陵众人则不同,刘縯、刘秀,还有一同参与此事的堂弟刘嘉,都是前汉宗室、大地主家的儿子,自己就有数十顷不等的田产,衣食无忧。而且三人无一例外,都去常安上过太学,接受礼乐儒经熏陶。

朱祐的家境虽没他们富裕,但却做过太学高弟侍讲,相当于大学讲师,实打实的高级知识分子。

这样的“有恒产者”,他们反对新朝,并非因为活不下去,而是现实利益受损,是渴望建立新的秩序,恢复“汉家制度”。在看到绿林暴露出底层与无序的一面时,自视甚高的朱祐自然瞧不上眼。

朱祐甚至认为,刘氏兄弟寄希望于同绿林合作的打算,是时候打住了:“否则引了绿林来南阳,将舂陵当安陆屠了,毁我田畴,掠我妻女,如何是好?”

“仲先误会我的意思了。”刘秀却道:“绿林确实是贼,这没错,混乱无序,山头林立,各不统属,军纪也天差地别,才做下了这骇人听闻之事。”

“彼辈滥杀无辜自然要痛谴提防,但想要成就大事,却也少不了他们。”

刘秀看着兄长和众人道:“我在常安时,曾有幸读过贾子《过秦》篇,秦始皇一天下后,六国豪杰磨刀暗恨,但就算有留侯博浪沙之刺,最先高举义旗反秦的,却是陈胜吴广。二人皆是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陈吴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在此之后,山东豪俊如高皇帝、项羽,才并起而亡秦族矣。”

“如今的绿林之辈,岂不是与陈吴有些相似?不对,他们还远远不如,陈胜吴广至少还会借扶苏项燕之名,打着张楚旗号。我听说绿林虽有数万人,却一直没有文书、号令、旗帜,首领只自称渠帅,次者为三老,所以整整四年仍未成事。”

“但以绿林兵的谪戍之众、竹木农具,却打得甲兵精良的荆州新军大败,由此看来,彼辈虽自限于才能与见识,不足以成事,却能够为王者前驱。”

“绿林缺的,正是一位高皇帝!缺的是兄长这样,定下一个目标,引领他们往前走的首领人物。”

刘秀看向兄长刘縯,他经常自比于汉高祖,而伯升高名全郡皆知,舂陵的小团体也服他。

“绿林还需要萧曹、留侯、灌绛、荆王刘贾、楚王刘交之辈。”

刘秀指的是自己,他以前汉荆、楚二王为目标,在小团体里也客串萧曹的角色,朱祐、刘嘉及一同谋划的姐夫邓晨等人,则颇似丰沛功臣灌婴、周勃等。

“没有吾等,绿林再过十年都是贼,只知道流寇抢掠,破坏而无建树;但若与吾等合力,稍加引导,便能摇身一变,成为义军、汉兵,最终恢复汉家制度!”

这一番见识让朱祐佩服,这也是他愿意跟舂陵刘氏冒险的原因,伯升骁勇无畏,而文叔老成有谋,这兄弟俩在前队首屈一指,放天下亦是翘楚人物吧?

“文叔说得不错。”

刘縯深以为然,刘秀的分析,基本道出了他们与绿林的关系:虽然成分截然不同,但都以朝廷为敌,这便是两方合作的基础,光靠舂陵刘氏是无法对抗前队新军的,得借助绿林之力,才能搅动时局。

所以一如刘秀所言,对绿林既要拉拢,也要提防,更得渗透,让他们最终为己所用!

刘縯点了从弟刘嘉的名:“孝孙,你且携带礼物,去一趟绿林山,拜会几位渠帅。”

“只要反对新莽伪朝的,不管南方绿林还是东方吕母樊崇,都是刘伯升的朋友,至于其他,等灭了王莽后再说!”

……

地皇二年七月初七时,荆州新军进剿绿林失败的消息,还装在驿骑背上的朱囊里拍马赶来,没传到常安,第五伦的大婚并没有受到耽搁,如期举行。

茂陵马氏,作为新娘,马婵婵真是操碎了心。

她大概是最累的新娘了,不止要担忧自己的婚事,还得将家事一一叮嘱母亲和父亲的几个妾。毕竟这两年马援外奔,她母亲当时尚是妾室,不好出面,而弟弟年纪又小,家中这几十口的衣食住行,上百人经营的庄园产业,都是马姑娘张罗的。

甚至连出嫁这种事,她都得插手才能让事情顺利。

这也是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大赦后才出嫁的原因:若父亲还像以前一样没着落不能露面,而自己又嫁出去了,这家谁来管?

如今随着皇帝大赦,她总算能稍稍安心,但这份安心又被焦虑所取代,毕竟要离开自己生活十多年的家,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和夫家的人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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