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心中暗想:“这趟使命若能完成,我在王莽心中的评级应能更上一层楼,既然到了这程度官不太好辞,却一定要设法谋求外任,看能否充任郡府。”
郡长官有权利自辟僚属,提早盯好人,到时候将他们搜罗到一块,便是起家的班底。
“宛城的任光老成持重,精通人情,可为主薄;棘阳的岑彭知兵刚毅,能为郡兵曹掌士卒。”
第五伦一一回忆起自己认识的南阳人来:“对了,当年曾带太学生帮过我的刘交刘文叔,也是一位人才啊,沉着老练,又有急智,只可惜我先后问了任光、岑彭,都说不认识此人,不知何在?”
“若他能为我所用,做一个主记室掾,当我的谋主,应能胜任!”
……
自宛城南下,过南北冲要、郡府门户的棘阳县,再加快速度走上两天,当唐水潺潺之声出现在耳畔时,便抵达了新都国。
此处古时属于唐国范围,越骑营士卒所骑乘的骕骦马就产自此处。到了汉朝,这儿本是新野县都乡,汉成帝时,一个叫王莽的外戚子弟被封到这里为侯,食禄千五百户。
汉哀帝时王莽失势,曾来到此地之国,一住就是数年。新都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龙兴之地”,至今仍有免税免役等特权。
当然,王莽在新都国的那几年,除了逼迫打死奴婢的二儿子偿命、促使天下人三天两头为他上书鸣冤外,也没闲着,跟几个侍女生下了二男二女。
两位皇庶子曰王匡、王兴,烂大街的名字,还有两个皇庶女,都二十出头年纪了,居然还未嫁人。
但想想就知道,王莽对待子孙极其严苛,动辄打杀,皇嫡子都只能低调从事,更别说庶子,据第五伦所知,这两对兄妹二十多年来从未离开过新都,名为天子血脉,实际上却成了新都国中的囚犯,加上近来天下不宁,更是连城邑府邸都出不得。
看来王莽是打算将多余的皇子当猪养,直到他们派得上用场那天。
所以当朝廷使者持节抵达,召两位皇子来见时,这两兄弟的反应截然不同。
名叫王匡的皇子战战兢兢,生怕送来的是鸩酒,毕竟皇帝已经完成对子孙四杀、五杀成就,不差他俩,听第五伦念完新迁王为二人请封,天子召他们去常安的诏令后,王匡竟直接瘫倒在地,脸上惨白,他是宁可在新都过一辈子富足生活的。
倒是年纪稍轻,名为王兴者则按捺不住自己的亢奋,伏在地上时双手都爆出了青筋,第一时间起来接过诏令,捧在手里又看了一遍,旋即扶起腿软的兄长:“皇兄,你哭什么?这是好事啊。”
王兴又回过头对第五伦笑道:“尊使勿怪,我皇兄一贯怯怯,大概是在府邸里关得久了,平日连老鼠都怕,还望尊使给他准备带帷幕的安车,否则皇兄只怕上不得路。”
若此人替兄长搪塞,说他是“喜极而涕”,第五伦还能高看这王兴一眼。
但王兴是真的着急啊,急不可耐,刚接了诏令,就开始背后捅刀了,他是觉得兄长皆死,未来的太子之位,只可能在两个庶子之间产生吧。
看来他日不止“父慈子孝”,还能加上“兄友弟恭”。
虽然心有预期,但六皇子王兴的膨胀程度,远超第五伦想象,是夜第五伦走走过场,去找兄弟俩汇报下回程路线时,王兴已经将自己当成天下未来的主人,开始对第五伦指手画脚了,称呼也从“尊使”变成了第五伦。
“这回程不对啊。”
王兴挑出了很多毛病来:“为何绕过了新野县,直接走育阳、棘阳?还有,一天走这么多路,你没考虑到我皇兄身体羸弱,而两位皇妹也不堪远途么?最后,路过宛城时,就不能在那多歇息几天?”
王兴被关在新都国二十多年,早就憋坏了,宛城繁华近在咫尺,他当然要去好好体验一番,至于要求使团一定要过新野,却有自己的私欲在。
第五伦以安全为由,坚持己见,王兴很不高兴,到了晚上,他喝了点酒后,又来烦第五伦了。
屏退侍从后,王兴点着第五伦道:“伯鱼可知,新野有何人?”
一如岑彭所言,有两家对使团有潜在威胁的豪强,这趟使命关系到第五伦未来的谋划,第五伦不想有任何意外。
王兴笑道:“伯鱼年纪轻轻,莫要如此无趣,我便与你说实话罢,我虽然身在新都,却也听闻过新野阴氏淑女的美名……”
第五伦笑道:“美名,她叫什么?”
王兴遗憾道:“淑女之名只有兄弟知晓,我何以能知?可这次去,却能知道了。”
“我仰慕阴氏女,早想一见,此去常安不知何时能归,伯鱼便帮帮我,路过新野,召来阴氏家主……”
看这王兴骤然得势后,膨胀到得意忘形的模样,第五伦极度嫌恶,若非事关未来,他都想半路整死这厮。
不过想了想,以王莽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这种儿子送去常安,交给老父亲毒打岂不更好?第五伦遂道:“六皇子要纳采问名?皇室婚姻,恐怕得有陛下允许吧。”
王兴却哈哈大笑起来:“纳采?阴氏哪里配得上皇子,我是要抬举她家,纳她为妾!”
“若能办成此事,我一定念着伯鱼的情谊,他日必有报偿!”
……
第131章 如玉
王兴已将自己当做未来太子,想要抢先一步品尝权势带来的利好了。
第五伦却笑了:“六皇子且说说,要如何报答我?”
“就看伯鱼表现了。”
王兴只当他同意了,遂吹牛道:“封公封侯,不在话下,日后甚至还能做四辅四将……”
“大胆王兴!”
岂料话音未落,第五伦却忽然将脸色板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汝虽是皇子,亦为人臣,竟将朝廷重器当成自己的东西,私相授予,难道是想谋逆么?”
这大罪名可将精虫上脑的王兴吓醒了,讷讷道:“我没有……”
第五伦一副大新忠臣模样,义正辞严:“若是没有,又岂敢以利益收买朝廷使者?欲令我忘记公义而谢恩于私门,是为不忠!”
王兴懵了,却见第五伦继续教训他道:“我在京师时听闻,汉朝有位昌邑王刘贺,得到大将军霍光召唤入京继位。他得意忘形,一路上举止多有失当,求买长鸣鸡,让仆从装载抢来的女子以供淫乐,入国门谎称嗓子疼不肯哭,结果刘贺果然以荒淫无度的罪名被废了帝位。”
“如今皇后、太子、新迁王葬礼还没办,虽然陛下宽容,让天下不禁娶嫁,却不意味皇子亦能如此。六皇子今日之势远不如刘贺,举止却颇为相似,竟也生出这种淫乱的邪念来,是为不孝。”
“六皇子想想,陛下对待宗室何其严格,二皇子杀奴,偿命!王宗画皇帝冠冕服象,赐死!若我将六皇子这不忠不孝的言行上报,天子会怎么想?你还能活么?”
王兴这才想起四个兄长的死状来,登时吓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第五伦的腿道:“克奴伯,我方才是喝醉了妄言,绝无此意。”第五伦只不理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后回头瞥道:“六皇子,还去新野么?”
王兴摇头:“不去了。”
第五伦笑道:“还要抢阴氏女做妾么?”
“不敢了!”
王兴长拜道:“回程之事,一切由克奴伯决断。”
这还差不多,第五伦这次的使命,就是来南方拉个货,货物们就老老实实躺在车上,等着被他从一头送到另一头交差换前程,少产生自己的想法。
第五伦扶起王兴:“迷途知返,尤未晚也,既如此,那六皇子的不忠不孝之言,就当是你我共同的秘密!”
……
“第五伦居然真没走新野。”
得知使团从新都国启程北上,没绕路来新野,而是直接北去育阳的消息后,刘縯感到诧异,只看向笑呵呵的弟弟刘秀:“却是让文叔猜中了。”
刘秀等一行人,上个月在宛城拜访蔡少公,然后南下到新野亲戚邓氏家中做客。忽闻有朝廷使者第五伦抵达前队,坊间传言,他可能要去新都国迎皇子归朝。
作为皇帝龙兴之地,新都国守卒众多,哪怕大盗去攻也讨不到任何便宜,但离开新都墙垣保护的皇子、皇女,却是容易袭扰的靶子。
刘縯等一行人中,还真有提议派人宾客袭扰一波的,正是两年前和刘秀一同从太学逃归的朱祐。
这位昔日的太学讲师在丢了饭碗后,遂义无反顾加入了刘縯兄弟的大计中。朱祐积极进言献策,他认为一般的朝廷使者,都是捡着富庶的地方途经,好多向地方豪强敲诈点好处,第五伦应该也不例外,必过新野。
但刘秀却以为不然,还和朱祐打了赌,如今赌局得胜,遂追着朱祐要他掏钱,甚至闹到了榻上。
刘縯止住二人玩闹:“文叔为何笃定第五伦必不过新野?”
刘秀正色:“第五伯鱼和一般的朝廷使者不同。”
刘秀回忆起第五伦在京师做郎官的言行来:“他有孝义之名,乐善好施,但凡有余财,都分予乡党族人,自己乘弊车驾牝马,十分简朴。”
“所以伯鱼不会像他人一般,沉溺于豪大家的宴飨贿赂,而会以使命为先,这并不难猜。”
朱祐则道:“哪怕使者与皇子不走新野,但亦距离不远。伯升、文叔,我的计策依然能用,现在遣死士十数人去袭击尾队还来得及,一触即走,不留证据,但新野阴氏、邓氏便再难撇清关系!”
朱祐的方略,却与李通兄弟的祸水南引异曲同工。虽然刘秀兄弟谋划两载,刘伯升坐拥数百徒附,而刘秀为家里积粮数千石,发动族人乡党,能得四五千人相助,但相较于前队的朝廷郡卒,乃至荆州牧的剿匪大军,依然太少。
想要功成,就得发动更多家豪强加入,新野阴氏、邓氏自是首选。
邓氏乃刘家姻亲,二姐夫邓晨是会义无反顾加入的。
阴家的嫡子阴识、阴兴二人亦钦佩刘縯任侠,刘縯有把握让他们也加入进来。
若三家合力,能聚众万余,大事可期。
但不论是邓晨,还是阴氏兄弟,都是其家族中的少数派。
可一旦皇子的使团在新野附近遇袭,再留点“证据”,阴、邓两家便无法洗清,不得不做出抉择了。
刘秀持反对意见,颦眉欲劝,刘縯却已先一步否定了这计划,他横剑于膝上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只有王莽,才行这种卑鄙之事,刘伯升做事堂堂正正,我要的是阴、邓两家真心实意助我,而不是以诡计逼迫。”
“兄长高义!”刘秀大喜:“弟深以为然。”
尽管按照朱祐的计策,一旦举事提前,刘秀或能名正言顺向被裹挟的阴氏提亲,抱得美人归。但在刘秀心中,儿女之情虽重,却要轻于他们兄弟的大业。
刘秀道:“如今前队大军云集,一旦举事,南有荆州牧两万奔命之卒,北有甄阜郡卒,两面夹击,族人未经战阵磨砺便遭逢强敌,必败。”
“倒不如让江夏的绿林军作为磨石,一点点磨尽官军战力,一点点磨去南阳人对朝廷的信赖,只待其最疲乏时,吾辈再乘势而起。”
刘縯扼腕:“那岂不是追随牛后?”
刘秀振振有词:“秦末首义者,陈胜吴广是也,但陈吴虽名动一时,却很快就功败垂成,倒是高皇帝,虽非首义,却最终得了天下,兄长,宁可要实,而勿要名啊!”
此事就这么定了,刘縯兄弟只坐视第五伦过新野而不入,但刘秀俯仰之际,只想起当年的事,感慨万千。
“我在京师太学时,眼看第五伦屡屡辞官,猜他无志于仕途,甚至会心怀汉家。他日兄长举大事功成,第五伦或能以名士隐者的身份辅佐,为大汉收复旧都,可为出将入相之才。”
“只可惜……”世事难料,当初还屡屡辞让的第五伦,如今却扶摇直上,成了王莽宠爱的新贵,与刘秀渐行渐远了。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做伪帝王莽的狗了。”刘縯常听弟弟称赞第五伦,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伯鱼虽好,但只要不站在他们这边,便是敌人!
“或许是迫于形势才如此,未来难说还有反复的余地。”刘秀暗道:“我都没来得及将真名告知第五伦,或许,是再没机会了。”
尽管日后不知敌友,但刘秀觉得,还是得留个念想,遂让仆从赶车去追使团,携带糗一斛,脯三十斤犒劳第五伦。
想了想后,觉得太轻了,难以让人记住,遂取下自己随身佩戴的玉玦交给徒附:“就说,是故人刘交刘文叔相赠!”
……
和来时慢悠悠一路寻贤访客不同,回程的时候,第五伦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劲,把这当场是一场战争来指挥。使团速度很快,等刘秀派出的徒附追上他们时,已至宛城南三十里的渡口南筮聚。
即便不过南阳大豪地盘,第五伦仍将警哨布得很远,岑彭再度展现了他的军事才干,前后左右的分卒安排得当,第五伦瞧这架势,哪怕自己带猪突豨勇们来袭,也讨不到便宜。
反观越骑营,真的毫无危机感,仍大剌剌拥在一起行军,同等装备下,三百越骑大概还打不过岑彭两百兵。
于是任何试图靠近的路人、农夫都被岑彭的兵拦下驱赶,硬撞的就直接拿下,甚至当场格杀也不冤枉。
刘秀的宾客便被逮了个正着,被带到第五伦面前,献上已被亲卫搜过三遍的糗、脯。
“家主人本欲在新野置办酒宴,尽东道之谊,岂料竟与大夫错过。想追上来相会,又唯恐大夫公务在身不能接见,遂遣小人持酒肉来犒劳,又赠粗玉一枚,望大夫平安归朝。”
“你家主人是谁?”
“常安时故人,刘交刘文叔,不知大夫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