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爷棍下不留生 第12章

作者:造化斋主

坐在客人位的是以白藕寺方丈道行为首的五名“受害者”,其中甚至还有比道字辈更高的玄字辈长老,年龄都在八十以上,他们或是有徒孙、或是有亲戚死于徐胜的手中。

在蛮洲,人族寿命呈现两极分化,普通人固然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灵修长命百岁却并非难事,若是修炼了类似“龟丞相”的长寿灵格,活个两三百年也是轻轻松松——只要没有畸变。

稍一寒暄,道行便直入主题,道:“贵院的空想行事太酷烈了。”

玄悯长老立即帮腔道:“我等皆知百丈肃众的职责是抓捕罪人、整肃寺风,也赞同此事,并无半分反对之意,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何不能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非要做得如此决绝,不留一个活口,这等做法哪有半点佛门弟子的慈悲心肠?”

道显不慌不忙地反问:“酷烈?对无辜者行残忍事叫酷烈,比如戒德对那户书香人家的欺凌,而对恶徒行残忍事叫大快人心,比如空想的惩奸除恶,诸位佛友去城内问一问,哪个百姓不是对戒德伏诛拍手叫好,怎么到诸位口中就成酷烈了呢?诸位的感叹是站在恶徒的立场上所发,还是站在百姓的立场?”

道行自然不会落入被迫选择的圈套,转移画意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世间之事,哪能粗暴地用一个‘非黑即白’来评断?”

道显笑了一声,略带讥讽道:“哦,道行方丈的意思是,虽然戒德此獠辱人妻女、霸凌百姓,但他其实是个好人?”

道行方丈眼帘微垂:“不可否认的是,他也曾经抵御过妖魔侵害,为保护百姓出过力。”

“所以呢?他曾经杀过妖魔,就可以辱人妻女、霸凌百姓了?我却是头一回知道,有功劳原来是免死金牌,那么奸邪之辈只要杀过妖魔,就可以自称正道为所欲为了。”

玄悯长老道:“我们并非为戒德开脱,也不是主张他无罪,但为何不能给他一条生路呢?杀一人,不过是让世上少一恶人,还平添一身恶业,活一人,却有可能让世上多一善人,积累无量功德,身为佛门弟子,难道不该劝人向善吗?”

道显住持道:“师叔说这话却是看人挑担不吃力,须知百丈肃众捉拿的对象皆是犯下重罪的穷凶极恶之徒,手上几乎都沾着人命,武力不凡,光是取胜都很勉强,更遑论活捉?贫僧忝为戒律堂住持,便该为麾下部众的安全着想,总不能罪犯的命是命,百丈肃众的命就不是命?”

道行方丈道:“其他人且不论,但被空想盯上的三十三人,无一幸免,若说一切都是巧合,这也巧合得太过了。”

“这是因为空想追捕的对象皆是武艺超凡之辈,其中不乏七品灵修,他将易者留给同伴,将难者留给自己,故而无从留手。”

前来问责的一名老僧冷笑道:“这种事谁说得清呢,照贫僧看,分明是此人杀性太重,故意下狠手,借百丈肃众之名,发泄心中戾气,此等举动,难保不是波旬魔徒混入僧众,行偷天换日之举。”

这个罪名可是把空想往死里逼,道显冷面道:“道明师兄言重了,贵徒空闻因为瞧出一书生的传家之物是异宝,欲购不得,争抢之时失手将人打死,最后更是一不做二不休,灭了书生全家包含六十老母在内的五口人,而被空想一棍砸碎头颅,落得尸骨不全的下场,故而师兄心有怨气,贫僧也能理解,但此时当论公事,不可混入私情。”

“你!”

老僧被揭了家丑,气得浑身颤抖,老脸难看得能滴出墨来。

“死者已逝,何必揭人身前之过,”道行赶紧祭出大旗,“我等非为寻仇而来,乃是为了百丈肃众的未来,亦为本寺的清誉,请住持务必约束空想,不能放纵他继续行凶。”

这次道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一人直入房间,道:“若真是为了本寺清誉着想,诸位前辈应该大义灭亲才是,若非诸位放任亲人徒弟行凶,又何必轮到小僧出手。”

徐胜大步来到室内,朝道显微微一拜,道:“未得通报便贸入此间,还请住持原谅。”

“无妨,本来你就是此议关键,如何能不到场?”道显露出看见得意门生的目光,随手介绍道,“在场的诸位长辈想必你都认得,我便不介绍了,他们告你杀性太重,行事太绝,心中不存慈悲之念,你可有辩解之词?”

徐胜露出瞠目结舌的夸张表情,看向五名老僧道:“杀性太重,行事太绝,心中不存慈悲之念?诸位长辈确定说的是我,不是诸位已经伏法的亲人和徒弟?毕竟若论狠绝,我是万万比不得他们的,否则如他们般动辄灭人满门,诸位如何还能坐在此处控诉?”

“无礼!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口吻吗?”道明怒目呵斥。

徐胜嘴巴惊讶得更大,向道显问道:“住持,原来一个人说的话对不对,是看他说话的语气有没有礼貌,辈分够不够高,跟他说的话有没有道理无关,不知道哪本佛经是这么写的,还请指明,弟子必定日夜诵读,誊抄千遍,牢记在心。”

道明再次被气得浑身发抖,偏又无可反驳。

道行等人则是心下纳闷,不都说侠僧行事刚猛霸道,直来直去吗?怎么他损人的话术如此高明?

若换成其他长辈,或许此时会故作生气,对徐胜呵斥一句“不得对长辈无礼”,看似批评实则维护,轻描淡写地带过,但道显可不是这种脾气的人,当即附和道:“世上自然没有这样的佛经,不过道理站不住,也就只能用辈分来压人了。”

他是戒律堂住持,不是知客院的住持,却是全然不给五僧留情面,张口斥责道:“一群倚老卖老,心中毫无道德底线的僧贼!自家徒弟胡作非为的时候,视而不见,等到罪人伏法了,就跳出来劝人慈悲,之前你们干什么去了?什么为了本寺的清誉,本寺的清誉不就是被你们这群人败坏的吗!”

第二十五章 全是真话

道行勃然色变:“道显,你这是血口喷人,徇私袒护!身为戒律堂住持,不想着主持公道,反而一心包庇部下,你这是渎职!”

既已撕破脸皮,道显也懒得客套,冷言道:“就算我渎职那也是莲花寺该讨论的事,不劳你这分院方丈来多管闲事。”

“道显你搞清楚,莲花寺和白藕寺是兄弟之别,不是上下之别,你既渎职,我便有权检举你!”

“身正不怕影子斜,贫僧问心无愧,又岂会在意一帮跳梁小丑的污蔑。”

“好好好!”道行用手指着对方,“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空想如此嚣张,源头便是在你的身上,我现在便去找本寺道虚方丈,让他来主持公道!”

徐胜道:“不用你去找,我来之前,就已经托人去请方丈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阵喧嚣声,接着就见一名慈眉善目,纯白长须的老僧走了进来,众人皆起身行礼,口称“方丈”。

“几位师叔师弟面红耳赤,是在争论何事?”

道虚笑呵呵的询问,仿佛一点也没感受到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

徐胜抢先道:“方丈,道行师伯与几位长辈觉得本人杀气太重,行事酷烈,特来诘问。”

道显嗤笑一声,道:“佛祖亦有忿怒相、明王身,几位师弟师叔却只许菩萨低眉,不许金刚怒目,这等威风就差喊一句‘天上地下唯吾独尊’了。”

“道显你休要在方丈师兄面前颠倒黑白,我等何时说过不许金刚怒目的话。”道行连忙向道虚方丈辩解,“我等认为空想假托百丈肃众一职,行暴戾之事,无视法规戒律,而道显住持徇私包庇,一意袒护,有渎职之嫌,还请方丈师兄明察。”

道虚点了点头,道:“老衲明白了,一切的关键仍在空想的身上,他若的确肆意妄为,行事逾规,那道显师弟至少也有一个失察之责,反之他若是无辜,那道显师弟便是保护后辈,有功无过,这样想没问题吧。”

“方丈慧眼。”

道行一行人的目标主要还是空想,道显不过是附带的,因此并无异议。

道虚笑了笑,转身询问徐胜:“空想,你可有自辩之言?”

“正是请方丈来做公证人。”徐胜一脸坦荡无惧,“我听闻方丈和道显住持相同,皆修炼过灵格‘禅师’,拥有鉴别谎言的能力。”

“确实如此。”

“那就请方丈公证,验明我接下来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徐胜又看向道行等人,“几位前辈应该不会质疑方丈的信誉吧?”

“方丈的信誉,我等自然信服。”

不管心中怎么想,道行等人此刻也只能这么说。

徐胜对上道虚充满智慧的目光,高声道:“每次我都会宣读逮捕公文,向对方确认罪行,从来没有不经询问就贸然动手。”

道虚方丈拨动了一下手中的佛珠,微微颔首:“真话。”

“每次追上逃犯,我都会劝对方投降,先礼后兵。”

“真话。”

“每次都是对方先动手,我才出手反击,严格遵守‘绝不先出第一招’的原则。”

“真话。”

“每次遇见的目标,都对我抱有杀意,不曾想过手下留情。”

“真话。”

“每次……”

“够了!”道显打断徐胜的自证,“有以上几项证明就足够了,你的行为完全符合百丈肃众的执法条规,总不能凶徒都已经拼尽全力来取我们的命了,我们还得傻鸟一般站在原地劝说,便是普通百姓遭遇行凶歹徒,尚可反杀无罪,何况百丈肃众本就拥有遭遇反抗,就地格杀的权利。”

接着他又看向道行等人,逼问道:“诸位,百丈肃众追捕的对象可不是什么吃酒盗窃的小毛贼,而是强奸杀人的极恶之辈,此时还以顾全对方的性命为要,那将百丈肃众的安危置于何地?还是说,你们明知如此,仍要改我百丈肃众的执法规矩,宁可坐视凶手反抗,也不许我等开杀戒?”

道行没有回答道显的诘问,而是看向徐胜道:“谁知道你有没有用话术误导,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否本来可以活捉戒德,却故意下毒手杀他?”

徐胜微微一笑,道:“之前都是我在自证清白,现在也该轮到道行方丈你了,我得知戒德藏身白藕寺,连夜赶路,结果对方提前得知消息,悄然遁逃,此事是否与你有关?”

他问的是有没有关系,而非质问是不是道行干的,身为一寺方丈,要说道行对寺内负罪僧人潜逃一无所知,显然不可能,哪怕他没有亲自插手此事,也肯定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道行听出话中的陷阱,自然不肯回答,继续以攻为守,抬指斥道:“你心中有鬼,故意转换话题!”

道显住持鄙夷道:“道行师弟心中无鬼,何不回答空想的问题,以显自身坦荡,堵住悠悠之口。”

道行脸上阴晴变化不定,似在思索破局之法,但道显根本不给他时间,一甩袖子,呵斥道:“一个不清不白,私纵逃犯的帮凶,有什么资格质问别人!眼中只看得见他人身上的污渍,却不看见自己内心的龌龊,但凡有半点羞耻心,你就不该站在此处!”

“你!”

道行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当场喷出血来。

这时,玄悯长老上前一步,问道:“那贫僧有资格吗?”

道显面露犹疑,对同辈他可以据理力争,大加呵斥,对长辈就不免有些为难,何况玄悯长老大半辈子吃斋念佛,身上几无污点,虽然算不上德高望重,却也是清白道德之士。

“那得问过了才知道,”徐胜上前一步,躬身一拜,“请问诸位前辈,在你们的亲人或徒弟出事之前,你们可曾预感到他们有可能铸下大错,甚至事发之后,对此不觉得意外。”

他追捕的对象都是一群穷凶极恶之辈,而且不像道善那样因为畸变而堕落,要说平时没有半分流露,自然是不可能的,便是骗得过外人,也骗不过身边最亲近的人。

一个能力平平的心理变态者或许会隐藏自己,毕竟赤手空拳他未必打得赢同类,但这个世界可是拥有超凡能力,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这种情况下都能压抑住心中的恶意,在家人朋友长辈面前伪装成纯良之辈,绝对是大恶若圣之人。

不知道世上有没有这样的厉害人物,反正徐胜没有遇见过。

第二十六章 怯弱之人

面对徐胜的诛心之问,五僧俱是哑口无言,有道虚方丈在此,狡辩毫无意义,被指破后只会更加难堪,可若是开口承认,岂不意味着他们是在放纵亲人弟子行凶?

即便往轻了说,那也是“教不严,师之惰”,没能起到导人向善的责任。

须臾,五僧中一直保持沉默的一位长老叹气道:“唉,道显住持批评得是,自身不清不白,哪里还有资格质问别人。”

不料后院起火,道行瞪大眼睛,诧异道:“玄见师叔你这是?”

“我那侄孙自小无法无天,仗着有长辈护佑,又习练了一身武艺,时常欺负乡邻,小恶不绝,我多有耳闻,但毕竟隔着一辈,也只能叮嘱其父多加管教,不好越俎代庖,如今想来,便是我这种见小恶而不阻的态度,才酝酿出后来的恶果。

原本道行住持来寻我时,我便不愿答应,侄孙落得身死人手的下场,不过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不反思自身,却诘问执法者,实无道理。

但耐不住侄儿与侄媳妇的哭诉,又想起侄孙年幼时,在我膝下承欢、共享天伦的回忆,于是一朝私心起,百载修行殁,唉,悔之晚矣!”

玄见长老看向徐胜,道:“空想或许有杀心太重之嫌,却也不是你我这等犯人亲属有资格置喙的,渡不了自己,却妄想渡别人,何其傲慢。”

之前无论道显骂得有多重,徐胜辩得有多么正气凛然,道行都能及时想出应对之法,毕竟来之前他就拟定了好几套方案,唯独来自队友的背刺超出了他的预料,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有些慌张。

然而,这还没完。

“唉,玄见长老一番话却是点醒了我,终于能审视内心,直面丑陋本性,不必再坐立不安了。”

另一名同样一直保持缄默,来了后就装作佛像的老僧举起手中浮尘道:“道显住持教训得是,我等但凡有半点羞耻心,就不该站在此处,说一些携怨报复的话,什么为了本寺清誉等云云,这些话纵然能欺骗别人,又如何能欺骗自己呢?”

全程笑呵呵的道虚方丈上前道:“恭喜两位师叔开悟。”

玄见皱眉摇头道:“这算是哪门子的开悟,不过是邪途止步,重归正路罢了。”

另一人也道:“杀山中贼易,杀心中贼难,我等也只是瞧见了心中贼,却无半分取胜的把握,如今做下这等羞耻事,更觉无颜立于世间。”

他内力一催,手中浮尘的一根根白丝顿时坚如钢丝,“啪啪”两下,往左右两边脸颊一甩,直接把脸刮花了。

与此同时,玄见长老用双手捂住上半张脸,接着十指化爪往下狠狠一划,从额头到下巴,留下十道血淋淋的划痕。

在场众人见状皆惊,道明更是浑身颤栗,道:“两位长老,这是何必呢?”

“如此,方可有脸见人。”

两名毁容的长老对视一笑,转身昂首阔步的离开,留下两道洒脱的背影。

片刻的静谧,众人皆是无言,心中各有所触。

最终,还是被道虚方丈打破:“此番控议还要继续吗?”

道行干笑两声,硬着头皮道:“两位长老自毁容貌警示世人,我等如何还有脸继续,此议便到此为止吧。”

他们自然没法再控告徐胜,否则就得先驳倒两名长老的发言,甚至可以说,今日过后,徐胜就得到了两张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