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浑道章 第99章

作者:误道者

安烛老实回答道:“都尉,没有交过手,实在不好说,生死之战,也不是实力强的人便一定能胜的。”

安右廷没有在说什么话。

此刻坐在上首的况公也是转头打量了张御好几眼,不过比起寻常人最为关注的外表,他更为注意的是一个人的神气意态。

这里可谓汇聚了都护府大多数上层,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掌握了偌大权柄,寻常人在面对这些人注视时,难免会感受到深重压力。

之前进来的那三位被推举上来选士,哪怕表现最好的那一人,在这种场合之下,也多多少少会表现的有些不自然。

可他发现,张御却是对此视若寻常,可谓从容无比。不过当他想到其人还是一名玄修,又曾数次与异神当面搏杀,从意志到精神想必都经受过非人的磨砺,对此倒也是释然了。

只是他觉得,张御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质,似是在某些人身上也见到过。

他回忆了一下,那好像是六十年前洪河隘口之战时遇到那几人。

不过那些人神态冷漠,似是世上一切都没有放在心上,这里张御又与他们不同了……

“况公?况公?”

况公听得有人唤自己,蓦然回过神来,发现是旁边一位留着长须的夏士在喊自己,他自嘲一笑,道:“年纪大啰,容易走神了。”

喊他的那位夏士道:“况公说笑了,我观况公,身躯还健朗的很呐。”

况公呵呵一笑,看了看场中,问道:“下来该是学询了吧?”

“是。”

那位长须夏士道:“张师教乃是泰阳学宫出身,所以此次学询,为示公平起见,因自临治、宁光、宣成这三家学宫中挑选学令来行此事,况公可还有什么建言么?”

况公摇头道:“不要管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意思,就照事先安排好的来便可。”

长须夏士点了点头,招呼来一个文吏,交代了几句话,后者一揖,就来至边角一个席座上,对着坐在那里一个三旬年纪的英俊男子一礼,并在其面前说了几句话。

这英俊男子点了点头,就自座上站起,几步来到过道之上,他面朝张御,双手一合,揖礼道:“张师教,有礼了,敝人临治学宫,学令尚悦。”

张御抬袖还有一礼,道:“泰阳学宫,学正张御。”

尚学令放下手来,笑道:“听闻张师教的专学乃是古代博物之学,恰好尚某也是精研这门学问的,故是此次学询,便由尚某来主理,稍候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张师教莫要见怪。”

张御平静言道:“尚学令言重。”

尚学令看他一眼,问道:“张师教,听闻你是自荐入学,却不知你师从的是哪位名家?”

张御回道:“我老师非是名家,名声亦是不显。”

“原是这般。”

尚学令点了点头,一笑揭过,没有朝着问题继续问下去,而是往旁处走了几步,看了看席上,道:“我等精研古代博物学之人,最需钻研的,那便是古代语言和文字,因为唯有弄懂了这些,方才能看明白那些古籍,弄清楚其中蕴藏的内容。”

他再转过身,看着张御,“听闻张师教亦有言语方面的长才,之前还曾持节去往南域,顺利说服一个土蛮部落归附都护府,故今次之学询,我便问一些有关言语文字之事了。”

张御点头道:“尚学令请言。”

尚学令显是早有准备,他从袖中取出一轴图卷,起双手递给张御,面上笑着道:“还请张师教一观。”

张御伸手接了过来,把图卷打开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是由许多符号和扭曲文字组成的‘秘文’,他立刻分辨出来,这是某种暗语,背后涉及多种古代语言。

只是他有些奇怪,因为学询既是考校学问,也是交流的一部分,按理说尚学令就不应该拿出这些未经任何变化的原书,而是应该拿出自己对此文字的理解和解读方式来抛出疑问,让他来作答疑,从而引出他的看法,若有不同见解,那么双方再各抒己见,进行探讨和论辩。

可现在就是变成纯粹的解疑了,可谓生硬而又肤浅。

他自进入治署后,就没有再主动动用过心湖,因为这里也有掌握心光的玄修存在,没得会招惹麻烦,反而不利此次士议,可方才距离接触之下,他能感觉到,在尚学令在把这图卷递给自己的时候,心绪有一瞬间的激动和期待。

他敏锐意识到,这些文字很可能对其人有用,或许连其自己也并不一定完全清楚,所以想借学询这个机会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如果他能回答出来,那么就是帮助了其人,如果回答不出,那么自然就是被其人难住了。

借公而谋私,还不落痕迹,这位的算盘可谓打的非常好。

他绝不能顺其意愿而为,于是心下一转念,将手中图卷稍稍举高一些,道:“但不知此中有何人做评判?莫非只是尚学令一人么?”

既是问询之人,又是评判之人,若是只有尚学令一个人,那显然是不妥当的。

席上诸士之中,这时有一个老者出声言道:“老朽于康治,我对古语文字有些研究,虽然不如裘尚,也算得上是过得去,勉强可以算是一个评判。”

张御转过身来,对这位老者合手一揖,道:“于老先生,尚学令之题,御可以作答,但却只愿书落文字之上,且过后也不能交由尚学令,只能交由老先生。”

于康治奇道:“为何要如此?”

张御认真回言道:“因为此中涉及异神之秘文,不管是示之与众,还是当场念出,都是不妥。”

于康治人老成精,立刻懂他的意思,这里是表示不愿展示的人当中也包括尚学令。

虽然有过度防备之嫌,但涉及异神这种东西,谨慎一些无疑是对的,要怪也是怪尚学令,不应该在学询时拿这种东西来出题。

他看向道:“尚学令,你可是信的过老朽么?”

尚学令躬身一揖,道:“于老之言,学生如何敢不信?”

于康治道:“好,你既然出题,那么你当也有自己之答案,那么把你的答案也书下来,稍候拿张师教的所译之文拿来做一番比较,自然就能分辨清楚了。”

尚学令马上道:“敢不从命。”

只是他心中,此刻不由暗呼侥幸,幸好那些文字有一部分是他早就译出的,小部分虽还不能最后完全确定,可也是在他把握之内的。

若是直接拿出自己也未曾弄明白的,那今天恐怕就要栽个大跟头了。

张御这时被役从了一旁空余的席座之上,这里笔墨纸砚俱全,他坐了下来,提笔起来,一手搭袖,蘸饱墨水,便落笔纸上,将自己方才观图所得书写下来。

他落笔极快,又自蕴含有一种节奏,动作恰如行云流水一般,观他写字之人,虽不知他写的是什么,可无不是感到心神舒悦。

不一会儿,他搁下笔,对着于康一合手。

立刻有役从将纸拿起,送到于康治面前,其人拿来面前,只一观那字,便眼前一亮,赞叹道:“仙骨道蕴,涵表天理,妙!”

可随着他继续看下去,却是不断皱眉。

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情,不禁窃窃私语起来,又时不时看向张御一眼,而见他面上一派从容淡然,似是一点也为自身担忧。

尚学令虽然是慢了些,可他倒一点也没有落后急迫感,动作慢悠悠写完,这才让役从拿了过去,并还抬起头,对张御看似友好的笑了一下,表面一点也没有失了自身之风度。

于康治这时从役从手里接过尚学令书就的答案,他仔细看了下来之后,沉默片刻,忽然拿起张御所书写那一张纸,嚓嚓几下,当场撕了个粉碎!

……

……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选士

席上众人看到于康治的举动,都是面面相觑,这……莫非是那张所译的文稿无法入目?

杨璎则是一急,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安右廷目光立刻移来,沉声道:“坐下。”

杨璎身躯微僵,哦了一声,低下头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可是坐下之后,她越想越不服气,咬了咬牙,一抬头,道:“可是……”

安右廷平静言道:“学询之事,诸士自有决断,我们身为都府武人,除了府询可以过问一二,其余诸事皆不可插手,这也是你父所坚持的,何况,你对自己的先生一点当真信心都没有么?”

杨璎怔了一下,随即眼前一亮,再次急急看向场中。

此时席座之上有人问道:“于老,张师教所译之文你怎么撕了?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徐文岳等三人此时也是不由关心的望过来。

若是张御没有能通过“学询”,那么这回士议若还是要选一个“士”出来的话,那必然就是从他们三个人之中做选择了。

可长久以来培养起来的道德素养却在提醒他们,这般想是不对的。

若是太过功利,那岂能称之为士呢?又如何当得上“士”呢?

所以他们心中此时冒出来的情绪,既有些许期待,又有不少羞愧。

尚学令也是有些奇怪,他之前就曾设法了解过张御,知晓后者对这片地陆上古代文字语言的掌握是有相当水准的,要不然也不会将这些秘文拿了出来,就算张御翻译的不好,那也不至于到当场撕毁的地步。

于康治沉默一好会儿,才缓缓言道:“我之所以撕毁张师教所译文书,并不是他译得不好,而是译得太好了,他非但将这些秘文之中所蕴藏的本理和寓意翻译了出来,还将书写之人原本狂热心境也一并呈现于纸上,梦呓之语,如萦在耳啊!”

说到这里,他感叹了一声,“若是这篇译文让寻常人看到,那保不齐会有人为此所蛊惑,成为异神信徒之中的一员。”

在座之人听了他的解释,这才恍然。

尚学令则是心中暗叫可惜,若无意外,张御所翻译的秘文正是他所需要的,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拿到……

他不由琢磨起来。

于康治这时又拿起尚学令的那份译书来,道:“尚学令之译书,用词刻板,语句僵硬,直来直去,毫无趣味可言,不过也是大致是将意思译出,偏差也是不大,可是两者比较,就是张师教技高一筹了。”

尚学令一笑,倒也没有多少颓败失落之感,他与张御本就没有私人恩怨,他又不是士选之人,只不过想借机捡个便宜,输也好,赢也好,都没有什么关系。

况公这时开口道:“可是于公,你将张师教的译文撕去,便就无有载证留于文录之中了,日后有人问起,又当如何分辨今日之评判呢?”

在座天夏之士都是点头。

没有文录,全凭于康治一人来说高下真伪,此举是极不妥当的。就算于康治人品才学再高也没有用,你能说服此间之人,可却无法让所有人信服,更无法让后来之人服气。

而且这对张御本身也极不公平的。没了文录,也即是意味着他拿不出东西为自己做证明,日后任谁都可以凭此来置疑他。

于康治对此早有腹稿,他道:“这却无妨,让张师教再补录一份便可,可稍加削减那些赞颂异神的语句,无需如何精准,将原本意思大致译出便可。”

余公此时开口道:“如此也可,虽然学询是考校学问,可是有些事却不能无有顾忌,异神乃我都护府之敌,现在仍是徘徊在洪河隘口之外,此文既然涉及异神,如何谨慎都是不为过。”

于康治看向张御道:“那就请张师教再重书一份了。”

张御点了下头,他再是拿过一张纸来,略略一思,拿起笔,很快又写了一份译书出来,此回把一些关于异神的深层喻义给模糊了,并且刻意减弱了秘文之上有关于情绪心志的那一部分表达。

待书写完后,役从过来将纸拿走,并低着头,高举双手呈到于康治面前,后者拿了过来细细一看,神情微松,道:“如此可以。”

他此时不觉暗赞一声,就算张御去掉了里面许多东西,可遣词造句仍是非常妥帖,能让人清楚而舒服的看明白里面的内容,相比而言,尚学令那份译书,枯燥呆板,让人毫无多看一眼的欲望。

看罢之后,他沉声道:“封存吧。”他顿了下,“两份都是封存。”

众人听到他的这句话,就知道张御这一次学询当已顺利过去了。

不过三询之中,学询其实是最容易过的一关。

因为能成为士选之人,本身就是诸多同辈之中脱颖而出的,而学识才干是他们最为根本的东西,这里若是有所欠缺,那压根无可能被学宫所推举。

而接下来,便将是府询了。

众人这时移目看向台阶上方,特别留意的,就是各衙署主吏。

刚才徐文岳等三人的府询是由三位衙署主事先后出面问询,倒不知这次会是哪几位出面?

席座之上,此刻有人走动到署公柳奉全身前,在他身旁耳语了几声,他沉吟了一下,随后便点了一下头,似乎同意了什么。